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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疯语-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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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的人际关系网也是复杂的。有最先进的无产阶级战士瞿秋白、李大钊、陈独秀,有发动复古的章太炎、章士钊,还有趋向恬淡幽默的周作人、林语堂;有学识渊博的钱玄同、沈钧儒,也有目不识丁的章运水和阿长;有最先进、解放的新女性许广平、刘和珍、萧红,也有仍戴着封建枷锁的母亲鲁瑞和朱安夫人;有正直善良的左翼青年柔石,也有吮血肥己的另一类“文学混混”。这些活生生的人对鲁迅产生的影响也许比书本更大,鲁迅对待他们及他们所代表的更多的人必须要采用不同的交往态度和交往方式,这本身就是一片矛盾的环境土壤。
  鲁迅的个人经历也一直是顺境与逆境的交织。幼年的家庭人欢书朗,接着忽然由“小康陷入困顿”。鲁迅求学江南水师学堂,是被人视作走投无路,只得将灵魂“卖给洋鬼子”的,母亲只能给他筹办了八元川资。临近毕业又前途暗淡时,他又有幸被派往日本留学。在日本他由寂寞转为呐喊,弃医从文。归国后又陷于沉寂。婚姻问题的烦恼,兄弟失和,自己在社会上名声日震,被视为“思想界的权威”,却又只能“忍看朋辈成新鬼”;南北流寓,与许广平的结合,投入无产阶级的营垒,却又频遭背后的冷箭……曲折坎坷的人生旅途铸就了他矛盾重重的世界观。
  时代的要求加上鲁迅的个人条件产生了他复杂的二重性格体系。他的精神之所以能够代表我们民族,是因为这种二重性格体现了中华民族现代文化的多元归一的倾向。中国文化能够长期保持海绵性结构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存在一个辩证思维的指导机制,虽然它有时堕落为中庸之道。这种民族性的辩证思维能够轻易地吞噬掉单一的外来文化侵袭。而当它受到四面八方扑来的与它相矛盾、而且自己之间也相互矛盾的文化大围攻时,便表现出时左时右、进退不定的矛盾状态,实际上是以无数个局部的矫枉过正来与其结果的互相消长达到整体上的本质稳定和海绵体的良性膨胀。这个过程就是无数个两极对立和总体上由渐进而渐变的统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既看到鲁迅身上存在那么多的矛盾之处,而又觉得他的性格是完整统一的原因。鲁迅在其性格各个侧面的种种矛盾的推动下,整体思想上一步步接近了时代的制高点,最后成为了一名冲锋陷阵的民族文化战士。他的性格达到了一个新的统一高峰。但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其种种典型的二重性格并不因此而消失,而是在新的条件下继续发展、消长。因此,他的二重性格决不能妄谈为无一定之规的二重性格,甚至是只为个人利益的实用主义。正是这种二重性格表现了我们民族的精神,造就了这样一个大思想家,这是中华民族的思想结晶,因此,我们说这种二重性格是伟大的。这一伟大性直到今天还似乎仰不可及,固然是一种历史的悲哀。但要承认,无论“黄金世界”何时到来,鲁迅永远不会消逝的,他的二重性格已经沦浸到我们的血液中,代代相传了。
        


现代派诗歌的东方色彩  
  何谓现代派,不去管它——一个名目越下定义就越定不住它的义,最后反而以乱哄哄的眉目淹没了原来好端端的名目——反正是指30年代以戴望舒为代表的那么一伙子诗人写出的一堆有那么一股子独特气味的诗。气味独特在何处?也可换句话说与先前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有何不同?一言以蔽之,曰:东方色彩。
  “五四”文学革命,枪毙了旧体诗。新诗向何处去?先是穿起了白话的外衣。然而,光凭一剂白话药,并救不了诗的命,“大黄月亮真好看”算不得诗!自家的衣钵既已毁弃,异域的香火自然分外诱人。于是歌德海涅惠特曼、拜伦雪莱泰戈尔纷纷光临,一时间高朋满座,浪漫主义诗歌几年内在中国跑完了西方几十年的路。稍后,李金发等人又将波特莱尔、马拉美、兰波、魏尔仑这一路象征主义大师奉为上宾,刻意仿效。中国新诗贪婪地吮吸着西方的乳汁,而西方本身的推陈出新也正源源不断,象征主义、后象征主义,新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先锋派、意象派……令人目不暇接。在各种外国现代派的蜂拥浪激下,中国现代派诗歌在象征派发展的末期诞生了。它的基调是西方的,但是它的色彩却闪耀着东方的光泽,它的意象中结合着意境,旋律里潜藏着韵律,尤其是诗体建筑的“软件”中,充斥着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基因。凭借这样的东、西方双向的美学追求,现代派诗歌登上了30年代诗坛艺术的高峰。
  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这一批诗人,具有颇为深湛的古典诗词修养。他们在诗里有时随笔套用甚至直接仿造、嵌入古诗的句子。如卞之琳的“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音尘》)便是糅合了“古道夕阳”和“西望长安”两个最常见的古典画面。戴望舒的“木叶,木叶,木叶,无边木叶萧萧下”(《秋蝇》)是糅合了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和“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两个古诗意境。还有,戴望舒的“而断裂的吴丝蜀桐,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秋夜思》)化用了李商隐的“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何其芳的“空想银河落自天上”化用了李白的“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他的“沧浪之水清兮”(《枕与其钥匙》)则是直接搬用了上古《沧浪歌》的句子。
  当他们在诗坛上崭露头角之时,闻一多等正在大力倡导新格律诗。戴望舒虽然在诗的内部结构上受魏尔仑等的影响,走象征一路,但在外部形式上不可避免地响应了闻一多、徐志摩等人。如《塞风中闻雀声》、《自家悲怨》、《流浪人的夜歌》等早期诗作都是字数齐整,韵脚分明。但这种豆腐块似的格律体很快被实践证明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画地为牢。戴望舒自己说:“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愚劣的人们削足适履,比较聪明一点的人选择较合脚的鞋子,但是智者却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脚的鞋子。”(《论诗另札》)戴望舒终于为自己制出了鞋子,他虽然说“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同上)但这指的是表面上的声韵和那种所谓“浓得化不开”的色彩词汇的准确。一切优秀的诗篇中都少不了音乐和绘画,不过有内在外在之别而已。
  不懂得古诗的人,往往以为古典诗词的美只是体现在押韵、平仄上。其实,许多古诗(尤其是先秦作品)今天读来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音乐性,为什么人们仍然爱不释手呢?没有内在的艺术之美,仅凭声律的外壳,中国古诗怎能雄霸千载,至今衰而未朽,垂而不死?美的内容必然要求有美的形式,“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屈原语)旧体诗蜕变为新诗,决不意味着、也决不可能完全抛弃几千年积累的艺术经验。没有拿来,固然没有新生;但没有继承,就会连“拿来”也无从谈起。初期的象征派诗歌,的确令人耳目一新,顿开茅塞,但不可否认,许多诗作本身生涩难以卒读,以至味同嚼蜡。真正的好诗决不应该让读者动用“解诗学”去欣赏,因为理性是诗的公敌!对作者读者两方面都是如此。医生眼中标准的人体到了画家那里是不及格的模特。疱丁也永远欣赏不了斗牛,因为他看到的只是一堆“肯綮”、骨肉在奔跑。人们之所以接受王独清、穆木天等人的象征诗较之接受李金发更为情愿,就是因为他们的诗中多含了一些东方色彩。
  这种东方色彩在他们那里表现得还较为直露,而到了戴望舒这批诗人手里就已经很协调地与西方的表现手段相结合了。戴望舒的《雨巷》和卞之琳的《断章》都是无须分析的例子。再如戴望舒《我的记忆》,采用了句与句的排比和段与段的排比,明显透露出“诗之六义”中赋的手法,通过烟卷儿、笔杆、粉盒、木莓、酒瓶、花片等景物的铺陈,造成一种舒缓摇动的韵律。以种种有形之物喻写无形的记忆,这种手法古诗中屡见不鲜,如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这些具体物件加上其定语,就形成了与主体相关的渗透着情感的事物,从而并不是简单的意象,而是若干个意象与意境的混合物。因此,这首诗虽然没用一个汉语专用的词汇和句式,但让人凭直觉就能断定,这不是外国诗的中译!
  在音乐性上,现代派诗歌除去内部的语感完整、气韵和谐,也比较注意字句本身的参差搭配和声韵。这方面卞之琳做得最好。戴望舒有时由于故意“造拗句”,破坏了本来是流畅的诗意。何其芳则有时露出凑韵的痕迹,如《慨叹》一首。
  现代派诗歌的东方色彩表现最为突出之点,在于字里行间所弥漫的那种中国式的美感情调,古典式的含蓄朦胧。有许多都可以探出出典。如戴望舒《印象》中:“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真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这几句诗不论译成何种文字,都不会失掉其东方气息,这里有“深谷幽铃”,有“烟雨归舟”,有“明珠暗堕”,这正是中国古诗的基因。戴望舒《旅思》中:“只有寂静中的促丝声,/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这不就是骆宾王的“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在狱咏蝉》)么?何其芳《夜景》中“石狮子流出眼泪……”令人想起李贺笔下“忆君清泪如铅水”的金铜仙人。何其芳的《休洗红》一诗几乎全部是由古诗意境暗缀而成的,这里可以想到李白的“万户捣衣声”(《子夜吴歌》),可以想到温庭筠的“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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