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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起了在我的国家里所听到的一首诗,忍不住就读了出来。马拉其接着我的段落,又往下读了一段。
“你很不错,阿德索。”等他读完后,他说道,“事实上,这些图案所说的就是你乘坐一只蓝雁所能到达的国度;在那里,老鹰在河里抓鱼,熊在天空追鹞鹰,龙虾和鸽子一起飞翔,三个巨人被一个陷阱抓住,被一只公鸡啄个半死。”
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点畏怯地听着这段谈话的僧侣们也衷心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一直在等管理员的认可。其他人还笑着时,马拉其却兀自皱了皱眉。那些修士们竞相赞美可怜的阿德尔莫技艺高超,指着那些奇妙的画。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严厉而坚决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神圣之处不容哗笑。”
我们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年老的修士,年龄使他的背部微驼,他整个人就像雪一样白,不只是皮肤,脸庞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个瞎子。尽管岁月摧折那具躯体,那声音却依然威严,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视,仿佛看得见我们似的。自那次之后,我看到他行动说话,总会忘了他是个失去视力的人。
他的声调显示出他拥有预言的天赋。
“你们所看见的人,”马拉其指着这个老僧,对威廉说,“就是年龄和智慧都会令人尊敬的佐治。修道院里除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就数他最年长;阿利纳多是听僧侣们告解,解除他们罪恶重担的修士。”然后他转向那个老人,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
“但愿我的话并未触怒你。”那位老者以简明的口气说,“我听见许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我们的教规原则。正如赞美诗作者所说的,如果修士因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须抑制好的言论,那么他更应该避免坏的言论。正因有坏的言论,所以也有坏的影响。那就是那些谎称创造形式,让世人看和过去、现在、未来,直到世界末日每一世纪的事实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来自另一个修会,我听说在那里即使是最不适宜的欢笑,也是被宽容的。”他所说的,就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指责阿西西的圣方济格修会的奇行,或许也指着圣方济格修会每一个言行奇特的兄弟和主教。但是威廉却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
“页缘的图案常会激发人欢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他回答道,“就如在训诫中,要激发群众虔诚的想象力,就必须引介实例,不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说服力的影响。在动物寓言集里,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罪恶都有图例,而那些动物也就代表人间。”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说,却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发美德,只要是创造的杰作变成了笑柄。上帝的话语也被画成驴子弹竖琴,猫头鹰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轭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着了火,野狼变成了隐士!带着牛去猎野兔,叫猫头鹰教你文法,让狗去咬跳蚤,独眼的防卫哑巴,哑巴讨饭,蚂蚁生小牛,烤鸡飞上天,屋顶长蛋糕,鹦鹉上修辞课,母鸡使公鸡受胎,牛车拉着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动物都头着地脚悬空地行走!这些胡言乱语的目的是什么?和上帝所创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却借口要教导神圣的概念!”
“但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也说过,”威廉谦逊地说,“惟有透过最扭曲的事物才能看到上帝。圣维克托的休厄也提醒我们,愈把直喻化为暗喻,愈借着可怖而不合体的形体揭示事实,想象力就愈不会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也因此更能感知隐藏在堕落图案后的圣迹……”
“我知道这一派的说理!而且我惭愧地承认,当克鲁尼亚克修会的修院院长斗争西斯特西亚教团时,这正是我们最主要的争论。但是圣贝尔纳说得对:描绘恶魔和揭示上帝万物前兆的人,最后会以他所创造的怪物本质为乐,在它们之中找到欢愉,结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那些。你还有眼睛,你可以看看这所修道院的柱头。”他伸手指向窗外的礼拜堂,“在冥想的僧侣们眼前,那些怪异的图案,那些骇人的形体和恶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肮脏的人猿,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半人的生物,嘴巴长在肚子上,只有一双脚,耳朵像风帆一样大,那些身上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战斗的勇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和那些单首多身和多首单身的怪兽?尾巴如蟒蛇般的四角兽,有四角兽面孔的鱼;这边有一只前面看似马,后面看似羊的动物,那边有一匹长了角的马,诸如此类。现在修士们看书边比读本文更觉得有趣,宁愿去赞赏一个人的作品,而不愿去沉思上帝的法律。可耻啊!你们贪欲的眼睛和你们的笑!”
老人气喘吁吁地停住口。我对他鲜明的记忆暗暗钦佩;或许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了,他却仍记得那些他所责难的邪恶图案。
我不禁怀疑当他还看得见时可能曾被那些画所诱惑,不然为什么他要这么声嘶力竭地形容呢?我常常发现,最诱人的罪恶描述,往往出现在道德最祟高的人所写的书页,虽然他们描写的用意是谴责。这是表示这些人被揭发真相的迫切所驱使,出于对上帝之爱,毫不迟疑地把罪恶诱人的外衣一一指出,因此他们把恶魔的伎俩告诉别人。事实上,佐治的话反而使我渴望一睹我还没看到的老虎和猴子图案。但佐治打断了我的思潮,以镇定了许多的语气,又一次开口了。
“我们的天主用不着借这么愚蠢的东西对我们指出难关和窄路。它的寓言不会使人发笑,也不会使人恐惧。相反的,你们为他的猝死而哀悼的阿德尔莫,由他所画的恶魔中感受到欢乐,因而看不见它们应该表明的最终意义。他所遵循的都是魔鬼的途径——”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不祥,“所以上帝要惩罚他。”
写字间里鸦雀无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维南蒂乌斯。
“可敬的佐治,”他说,“你的美德使你失之不公了。阿德尔莫死前两天,你也在这写字间里辩论过一场。阿德尔莫的画尽管怪异荒诞,但他画这些图像的本意全是为了表达上帝的荣耀,借它们来说明天国的事物。威廉兄弟刚才提及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说上帝透过扭曲的物体而存在。阿德尔莫那天也引述了另一位权威者阿基诺的话,说卑贱的躯体比高贵的躯体更能适当地解说神圣的事物。其一是因为人类的精神更容易自错误中得到解脱;事实上,某些产业很明显地不能被归为神圣之物,假如被描写为有形动产,便变得很不确定。其二,因为这种卑微的叙述更适合我们对上帝在这世间的所知,它在‘否’中比‘是’中更容易显形,因此和上帝最不像的东西更能够引导我们认知它,我们也因此知道它是在我们所说的和所想的之上。第三,借着这个方式,卑劣可耻的人更不能伤害上帝。换句话说吧,那天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是了解真相怎么能透过既激烈又谜样的表现方法显示出来。我还提醒他,说我在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发现了对这件事情极为清楚的说法……”
“我不记得了。”佐治尖刻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记得了。我也许过分严格了些。现在不早了,我该走了。”
“真奇怪你怎么会不记得。”维南蒂乌斯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都参与了。我们所讨论的是,暗喻和诗人们为了乐趣所创出的双关话和谜语,是否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新方式引导我们思索许多事物,我还说这也是智者所应有的一项美德……当时马拉其也在场……”
“假使可敬的佐治不记得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心智疲惫的缘故……虽然别的时候却是很活跃的。”有一个修士接口说。
最初他的语气颇为激切,但等他意识到他要别人尊敬这位老僧的原意反而使人注意到老人的虚弱,他便压低了声音,变成了近乎道歉的低语。说话的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望着他,我不由记起了乌伯蒂诺对阿德尔莫的描述:他的眼睛就如一个春情挑动的女人所有。由于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有点羞怯地绞扭着双手的手指,仿佛想抑制内心的紧张。
维南蒂乌斯的反应很不寻常,他瞥了贝伦加一眼,使得贝伦加垂下了眼眸。
“好吧,兄弟,”他说,“如果记忆是上帝的献礼,那么遗忘的能力可能也是好的,而且也必须被尊重。我敬重年长的兄弟一时的健忘,可是我认为你的记忆应该比较鲜明,当时我们和你的一个好友都在这儿……”
我不敢肯定维南蒂乌斯是否特别强调了“好友”两个字,只觉得在场的人个个都感到困窘。他们每个人都望向不同的方向,而不看涨红了脸的贝伦加。
马拉其迅速以权威的口吻接腔道:“走吧,威廉兄弟,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有趣的书籍。”
那群人散开了。我看见贝伦加恨恨地望了维南蒂乌斯一眼,维南蒂乌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眼看老佐治就要离去,我被一种尊敬的情感所驱使,鞠躬亲吻他的手。这个老修士接受了这一吻,摸摸我的头,问我是什么人。我报出了姓名后,他的脸色闪耀出光彩。
“你有个伟大而又美丽的名字。”他说,“你知道蒙蒂埃昂德尔的阿德索是谁吗?”我坦白承认我并不知道。他又说,“他是一本巨著《假基督评论》的作者,在那本书中,他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很多人留意到他。”
“那本书是在千年至福之前所写的,”威廉说,“书里的预言并未实现……”
“那是对盲目的人而言。”这个瞎眼的老人说,“假基督的途径扭曲,步调缓慢。他在我们出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