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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头发呢?阿丹说。
不是樱桃色的,阿丹哥哥说,她和以前一样,黑色的。
变少了吗?
不,没变。阿丹哥哥说,茄子她们和以前一样,又多又黑,非常……漂亮。
十五
阿丹哥哥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已经成了水仙花专家。每一年,阿丹关注的重点,就是阿丹哥哥学习和研究的中心。早些年,阿丹只在意有没有人会偷偷动他的水仙;后来是渴望有没有更漂亮的盆子,有没有更美丽的雨花石陪伴他的水仙花;再后来,他比较关注水仙花的叶子和花茎的比例;关注花期如何延长;品种的差异;关注拍摄水仙花最好的光线和角度;怎么塑封和保持每一年的水仙花照片;近年来,阿丹的疑问是,为什么没有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水仙?
每一年春节前四五十天,家人就会把阿丹的水仙花盆洗净,但阿丹必定要重洗。他用棉花棒,每一个缝隙、每一个雕刻纹路地清洁过去,包括雨花石的清洁也不能含糊。阿丹哥哥儿子的女朋友看到阿丹像钟表匠一样精细地忙碌,就会发笑。女孩说,听说水仙花是天上掉下来的,对吗?
阿丹通常是不说话的,阿丹的侄儿,也就是女孩的男友就会替叔叔说,传说是个司泉女神和一个漳州男子所生的,女神和人间男子共同战胜了天上的邪恶,造福了失水的漳州人民。胜利的时候,水仙花的种子从甘美的泉水上漂来,它们开出了人间从未有过的神奇的花,人们出于对女神的崇敬,就把那个神奇美丽的花叫水仙花。
阿丹说,变成白龙啦。
侄儿想了想,说,对,那个勇敢的男子变成了白龙,才帮助女神战胜了妖怪。
单瓣的水仙,有六个白玉一样的花瓣,像个白盘子,盘子中心有个金黄色的小碗,小碗中心就是花蕊了;闽南人叫这种水仙为金盏;复瓣的水仙,也是白色,只是白色的花瓣,十几瓣卷在一起。阿丹只种了一年的复瓣水仙,从此就都是种单瓣的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丹还有一个习惯,从来反对雕花,但是,他非常感兴趣怎么使叶子长矮,突出花茎。阿丹哥哥经过拜师学习,终于掌握了这门技术。第二年后,阿丹自己就完全掌握了控制叶子的所有物理方法和化学方法。他能准确地使用抑牙丹比例,盐控也掌握得很准,温度、阳光、室温,更不在话下。他的水仙绿叶子,又矮又壮,几乎不超过十厘米高,只有别人水仙花叶的一半高。而那些凌波玉立的亭亭水仙,白中透绿,每一朵都被调理得灵气逼人,好像每一阵阳光,每一阵月光过去,她们都在起舞,美丽的韵律,在每一瓣花瓣间微妙地传递。
前年开始,也就是四十岁的阿丹向他哥哥提出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个要求。他说,为什么我不能天天有?四十岁的阿丹,可能有了花谢的惆怅。阿丹哥哥给他做了解释,说明了水仙花对气候的苛求。做了多次的解释,但每一次解释完,阿丹说,为什么不能天天有呢?哥哥说,真的不能。
能。
哥哥说,不能。
阿丹就看他日益枯黄的水仙。水仙要清盆了。每一年都有这个时候,受阿丹眼神的影响,阿丹哥哥也觉得这是一个感伤的时刻。
十六
阿丹生命终结的符号,来得迅猛而利索。周三,阿丹家人给阿丹过了个不轻不重的四十二岁生日,周五早上,阿丹刷牙后牙龈流血不止,鲜血顺着牙缝红得刺目地流,阿丹紧紧闭上嘴,过了一会再张开,满满一口腔鲜血殷红,旁人看了惊恐。阿丹有些不高兴,把牙刷塞进去,狠狠地狂刷一气,刷得嘴角下巴鲜血长流,下半张脸甚至脖子都红了,整个人活像嗜血的怪兽。
血怎么也止不住,含茶水啊、含冰块呀,躺下啊,通通不行,血就是不断地从牙缝里涌出来,白牙红血地,越来越多人感到害怕了,他们感到阿丹的脸色苍白。阿丹哥哥说,去医院看看牙吧。但阿丹拒绝。他不喜欢去医院。家人就弄了很多清凉补血的东西给他补,以为是上了虚火。
接下来,阿丹刷牙依然时不时大出血,实际上还有便血,因为不喜欢医院,阿丹不再让人看到。两周后,阿丹发出剧烈的呕吐声并再次被家人发现满嘴是血。母亲哭起来。阿丹哥哥从朋友的聚会上赶来,一摸发现阿丹在发高烧。不由分说,阿丹哥哥强制把阿丹送进医院,挂急诊。
急性白血病很快被确定。住院。化疗。阿丹非常苍白虚弱,不时处于高烧中。一个多月后,阿丹出院,病情似有好转,医生交代不要去公共场合,最好不要让人探视病人,严防病毒感染。但是,阿丹哥哥只是挡住了单位的大小几十号员工,没有阻止“茄子她们”。实际上,“茄子她们”,是阿丹提出的,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茄子她们。阿丹说。
哥哥说,嗯。
阿丹看着哥哥。哥哥说,她们挺好。哥哥又说,很久没她们的消息了。
阿丹说,打电话。
阿丹哥哥说,大家都忙呢。不打了。
阿丹就不说话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阿丹来到哥哥房间。阿丹脸色苍白地要他到他房间来。阿丹的电视里,是一台音乐节目,一个外国女孩在浪急风高的悬崖边拉小提琴。小提琴声凄厉清凉,夜已经深了,阿丹哥哥赶紧把喇叭调低,把阿丹哄上床。
次日,阿丹哥哥给那边的朋友打了电话,要到了蜜蜜的宅电。电话拨通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让她们来看阿丹的意思,实际上,二十六年来,他是第一次给她们打电话,虽说是圈内朋友,但以前都是别人招呼联系,圈外人看他们是好友,圈内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相对客气。他只是想在电话里,把阿丹多年对她们的惦记聊聊,潜意识里也觉得是帮助阿丹做点什么,带点“茄子她们”的新信息给阿丹。
令他意外的是,三天后,茄子她们——除了二十年前死去的茄子,她们都来了。带了一个大黄色塑料袋的苹果奶粉蜜饯什么的。
阿丹哥哥犹豫着不想带这四个五旬老太太回家,不是她们看上去衰老肥胖而显得不那么整洁干净,而是因为医生的确说了,对于这种病人,接受外人探视是危险的,随便一个感染就非常麻烦。他委婉地说明了医生的意思。
但是,四个疲惫而更显得邋遢松弛的“茄子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只看看!远远地看看也好!那么乖的孩子。阿丹哥哥只好同意。
在回家的路上,“茄子她们”走在他身边,走着走着,他不由感慨时间的冷酷。当年,和摩登漂亮的她们走在大街上是多么引人注目啊,尤其自己为她们做了头发后,那种混杂了创造者和男人的心理,实在是个结实而美好的享受。近三十年的时间,已经把那几个风姿绰约的天使,彻底变成了头发稀疏、眼袋浮肿、腰身肥胖而衣着普通的老太婆。而且,奇怪的是,眼睛,原来那一双双弧线漂亮的清澈眼睛,都变成了三角形或眼皮耷拉的眼睛,目光尖利或者迟钝,黯淡的眼睛流露出犹疑谦卑畏缩,毫不自信的光。每一个脸上都布满色斑;蜜蜜和洋娃娃涂了粉底和胭脂,但是,说不出的别扭。也许是粉底打得太白,浮起,超出了衰老的皮肤所能承受。飞雪涂了老式的口红,只有蜻蜓素面朝天,可是,当衰老全面来临,女人是荤荤素素都担不起了。其实,这十几二十年间,阿丹哥哥三年五载还是偶会有看到“茄子她们”一下,也知道她们在和自己一起衰老,但是,现在,自己和她们走在大街上,当年美好的虚荣一去不返,还是隐约失落。
还没上楼,就听到楼上的小提琴声。阿丹哥哥说,阿丹放的。看来今天精神不错。他天生喜欢小提琴,经常放,有时很吵人。
“茄子她们”互相看了一眼。
十七
阿丹面对着窗口,戴了顶掩饰化疗的帽子。阿丹哥哥轻轻叫了声,阿丹。阿丹慢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茄子她们再次感到阿丹苍白而年轻的脸。阿丹哥哥没有让“茄子她们”进屋的意思,所以只在门口说,阿丹,你不是老想知道茄子她们的事吗?你看,她们来看你了。她们知道你生病了。
阿丹的目光在迟缓地移动,在门口四个陌生人脸上身上移动。不知道是哪一个轻声在叫,阿丹。又一个声音在更轻地呼唤:阿丹!声音没有太衰老,阿丹的目光换了,好像是沿着他依稀熟悉的声音通道,在寻找更多的熟悉。
茄子她们无声地看着彼此,又看苍白异常的阿丹。她们的目光各自湿润了。
阿丹垂下了眼睛。
阿丹哥哥说,好,让他休息吧,到我那边喝茶去。
她们叹着气点头转身移步。忽然听到阿丹后面的呼喊:是——小——提——琴!
阿丹哥哥停下脚步,对“茄子她们”笑了笑,又转过身大声说,对,这是小提琴。她们都听到了。阿丹,是小提琴,很好听。
进来。
阿丹哥哥停了一下,说,不能的。医生说,不可以。
就可以。阿丹说,可以。
真的不可以。
脱了衣服就可以。
阿丹哥哥有点尴尬,但是,“茄子她们”都听到了,她们回到阿丹门口。
可以。阿丹说,就是可以!
门内门外,两边的人僵着。
阿丹,你还是上床休息吧。茄子她们说。一个声音说,又有几个声音附和。
门里门外像两军对峙。阿丹哥哥笑了笑,要请茄子她们走。
阿丹低垂着眼睛说,跳舞的人,比走路的人好看。
一个阿丹熟悉的声音,就像穿过了二十年,它轻轻响起,它有些微的、外人难以觉察的颤抖,我们跳个舞好吗?把小提琴声调大一点,祝你早日健康,好吗?
阿丹终于被那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他点了下头。阿丹哥哥在摇头苦笑。
有一个“茄子她们”在音乐中舒展了身姿,另外一个把挎包交给阿丹哥哥,也跳了起来。第三个在旋律中摇晃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