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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诺到看守所又见了一次孙素宝。孙素宝看到她异常兴奋。那是求生者意外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戴诺暗自内疚。她孙素宝本来一被捕就心如死灰,可是,戴诺彻底失败的努力,又鼓励起她的生存希望。这是残酷的。
孙素宝兴致勃勃,近乎巴结地反复探问孩子情况,也问公婆身体情况。最后她竟然说,如果判我不死,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减刑、假释,然后把我公公婆婆接来,一起好好生活。
每个关进来稍长一点的都这样,法律知识进步很快,她知道死缓、知道无期后面是什么。戴诺无话可说,抽完一支烟,她干巴巴地说,保重好身体吧。就退出会见室了。
宣判大会在新年元旦前的两天进行。那天风非常大,平时只有夏季的热带风暴过境才有的情形,在冬季那个行刑日子,也相当程度地发生了。狂风导致了市府大道的多棵行道树倾倒。一支飞离女主人的疯狂花伞,突然挡住一辆出租车前窗,引发了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塞车出现了,警笛长鸣,无济于事。
其实一大早就警笛长鸣。戴诺没有到中院去听判决。这种判决都是立即执行的。站在办公室的大玻璃窗下,听着隐约远去的刑车警笛声,戴诺在猜测孙素宝的反应。她陷入深稠的自责中。
主任过来,踱到戴诺身边陪着她看了好一会狂风中的街景。什么也没说,离开几步后主任又回头,递了一支烟给戴诺,说,有张晚上爱乐新年音乐会彩排的票,要不要?
戴诺接了过来。
下午去法院签收判决书的时候,很拽的法官看到她就说,嘿,早上怎么不来送送你的当事人?今天6个人,就数她厉害。哭是哭了,但马上就恢复正常了,还转着脖子到处看,是找你吧?听法警回来说,刑场上反绑着走的时候,她掉了一只鞋子,她竟然还很有礼貌地请求等等,后来还说谢谢。这个女人哪!——你去找老王,她还有东西给你。
审判长老王一见戴诺说,哦。老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折纸,是只半截指头大小的千纸鹤。是绿箭口香糖纸折的,也许就是第一次会见时,戴诺给她吃的那块糖纸。
戴诺捏着小千纸鹤尾巴,反复看着,离开了法院。
戴诺是音乐会的常客。今天心情极其晦暗。下午开始,天空中灰蒙蒙的细雨不住,她有点不想去音乐厅,但后来还是去了。新年音乐会总是一些大家都熟悉的老曲子,但令人意外的是,在观众不知是礼貌还是激情的持久的掌声中,灯光再度转暗,加演的曲目竟然是《和平之歌》。
一支轻起的长笛,像白鸽发亮的翅膀,婉转地在大地上掠起。戴诺有点发愣。闪亮的翅膀,推远了灰蒙蒙的长天厚地,向着天边、向着天边明亮的群峰山峦飞行。万水千山在聆听一个风向的声音,晨风中黑色的瓦片在等待阳光,芭蕉叶听到了清冽的溪水在千年的拱桥下流淌,孩子和童声一起奔跑,黑暗中,一支为深切的孤寂所控制的如丝口琴声,终于在井底挣扎而出……戴诺的身体僵直了。萧瑟的琴音皈依着发亮的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渴望着、辗转着、滑翔着,明亮的远方在呼唤……
铜钹闪爆了。闪爆在整个世界。是戴诺的心脏,而不是耳朵,听到了这声发聋振聩的铜钹重鼓。戴诺霎时泪流满面。沉重鼓声一声又一声,冲击着她的心房。沉重的鼓声中,闪亮的翅膀还在有目标地飞翔,向着远方、盘旋着向着远方,它引领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地平线上,越来越多的光明仿佛来自山峦后面的天堂。贫穷和落后、男人和女人、城市和村庄都在这光里。艰难而凝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辽阔,在和平之光里,一声一步,一步一声……
戴诺泪水长流。她感到无法控制自己了。她扶着椅面轻轻起身,然后猫着腰踩过通道红地毯,快步奔出音乐厅。
戴诺一直冲进了霏霏雨幕中,伞丢在了音乐厅。她拐进了到处地灯微明的中央公园。公园的风雨清凉带着奇怪的微香。戴诺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尖声长嗥了一声。湖心亭上两个受惊的女人,相挽着迅速下了楼梯,匆匆走远了。
蒙蒙雨粉还是打湿了戴诺的全部头发。音乐厅里的人们已经像黑色的蝗虫散了出来,又如散乱的蚁阵,移向各个街道,有一些黑蒙蒙的人影,三三两两往中央公园而来。戴诺从口袋中掏出小小纸鹤,托在掌心中看了好一会,然后轻轻把它抖进湖水中。纸鹤歪倒在水面。这是一只小小的、不能飞行的纸鹤。
戴诺掏出手机,打了拉拉的电话。拉拉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机,而且后面的四个尾数是一样的,也许就是拖拖的手机号。拉拉的声音听上去神气十足。
你好吗?律师?
很好。我想告诉你,维持原判。她今天上午被执行枪决。刚才,我听了一场音乐会,最后一曲是《和平之歌》。你对它有印象吗?
……你哭了,律师?……
没有。蠢猪。小鸡毛好吗?向她致意。
她怀孕啦!
谁……的……?
我不清楚。但是,我和钱拖有区别吗?
我想没有。恭喜你,钱拉。雨大了,我要走了。
保重好吗?律师?
第三部分
雨把烟打湿了(1)
从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望出去是林德叉车厂的办公楼外长走廊的一角。透过长走廊钢筋护栏,就可以看到更远的、不知哪家的红砖烟囱在冒烟。青烟不大不小地冒出来,雨不大不小地打在它们上面,但烟还是轻轻地腾起。看是看不清楚,但烟肯定都湿了。
审判长说,被告人,请做最后陈述。
被告人在看着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法庭上很安静。检察官在偷偷嚼口香糖。辩护席上,律师和助理都看着他们的委托人。助理忍不住对被告人轻轻“喂!”了一声,他们的委托人收回了看窗外的眼光。最后陈述!助理抻着脖子低声提醒。
被告人声音很轻:雨把烟打湿了。
审判长说,大声点!不是嘴巴说给鼻子听!
被告人点头,然后轻轻摇头。
审判长说,说什么都行,也可以请求政府宽大处理。随便。陈述吧。
被告人摇头说,没有了。
律师有点重地把便携电脑啪地合上了。这个声音像名律师发出的动静,他也的确是个名律师。助理在轻轻地、利索地收拾桌面的纸片、香烟、红蓝铅笔。
法官宣布休庭。
名律师在书记员的庭审记录上签完名,就看到委托人的妻子钱红就站在他身边。他们一起走出第二法庭,下楼。名律师才知道她身边还跟着她的哥哥和一个姐姐。她父亲太老了,想来来不了,她母亲也想来,但临时心绞痛。名律师注意到,他的委托人无论在上庭、还是被法警带下法庭,都没怎么看妻子,更别提他的舅子、姨子们。他什么人都不看。整个审理过程中,他只是时不时看着窗外,目光模糊。
我们要重新申请精神鉴定!钱红哥哥说。听口气是钱红哥哥在决定一件事,但实际上,他看律师的眼神是征询的。名律师开始点烟,然后吐烟,看到助理把车开到法院门口,他就走下扇形的大楼梯。律师不愿吃钱红的饭,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他瞥见钱红眼睛里有泪光,他就停下,似乎思考了一下,他说,他没毛病。非常正常。
钱红抓住了名律师的外衣:水清不可能杀人!
对。我也希望这样。先等一审判决吧。
**************
44天前的晚上,也是下雨,下非常大的雨。实际上是下了49小时的全程暴雨。气象部门说是台风过境带来的暴雨,日降水量达到历史最高纪录。蔡水清接到棋友电话时,正在菜场买鲢鱼头。他本来是不需要冒雨来买胖头鲢的,冰箱里有鲜虾、排骨还有两包钱红爱吃的鲜黄花菜。也有儿子爱吃的土豆。可是,昨天晚上,钱红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当时,窗外是瓢泼的大雨。陶土色、纸质罩的床头仿古台灯下,钱红在看一本家庭文摘杂志。蔡水清更早就洗了澡,检查完儿子作业,安置他睡下,就在客厅等钱红。钱红在浴室。钱红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红树林专家的父亲和大学教授退休的母亲,还有钱红的哥哥姐姐们,都不喜欢看电视,所以,蔡水清也不开电视,他拿着蚊香拍在客厅寻找蚊子。他已经注意到,他家的蚊子只有几只,一般栖息在黑色的博古架上。
钱红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直接往卧室走。蔡水清定睛一瞧,知道钱红又没擦脚。生活中钱红是个非常粗心的女人。蔡水清搁下电蚊拍,到洗手间拿了一条白蓝条的松软干毛巾。钱红咯咯地笑着,怕痒一样说,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改。蔡水清蹲在床前,把钱红的一只脚包在松软的毛巾中,一个趾缝一个趾缝地擦过去,然后检查一下,再换一只脚。
蔡水清很整洁,除了长相,你看不出他来自连正常的苹果都没看过的贫困农村。但是,他是有教养的。虽然在大学的时候,钱红因为这样的人追求自己,感到非常丢脸,虽然,钱红的父母兄姐,起码有两年多无法接受钱红这样的男友,但是,蔡水清一点一滴、滴水穿石地改变了这一切。
蔡水清开始擦浴室地上和墙上的水渍。这是他每天的工作。因为有个同事家的浴室不好好打整,湿气闷在浴室,浴室的木门发霉不说,还透到客厅的墙上、木地板上。它们都变黑了。钱红开始也擦,后来蔡水清说你做事太不清楚,还是我来。所以,那以后,无论钱红什么时候用毕浴室,蔡水清都会再进去,擦天抹地,完成整洁干燥工作。甚至蔡水清已经在床上了。
闷雷和闪电都在家的外面。暴雨啪啦啦啦下得很痛快,蔡水清喜欢这种淋漓痛快的暴雨。心情很好。没有暴雨骤风,还真的感觉不到家有那么温馨。蔡水清上床后抱了抱钱红,钱红在看那本家庭文摘杂志。钱红把身子转过去,说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