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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开来。每一道涟漪经过的时候,全身的感觉都仿佛被同时调动起来了一样,一层层叠加在一起,冲击着我的神经,最后汇聚成一种无法形容的麻痹感。
我的眼前也闪烁着各种色彩的光芒——不,那些光芒应该是从大脑的后部开始,逐渐向中间扩散的——赤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还有其它一切人类所能感觉到的光线全都汇聚在一起,构成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炫目光芒,无边无际地充斥在整个视野之中。而且它们并不是简单地混杂成一种颜色,相反地,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其中的每一种光芒。
此外,声音也充斥在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也随着那些声音在颤动,而且那些声音仿佛要将我的皮肤撕破,直接从我身体里激荡出去一样。
还有各种各样的味觉,各种各样的嗅觉,各种各样的触觉,各种各样的内脏感觉,各种各样的情感感觉,全都汇聚在一起,犹如大海的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我无法抵抗也无力抵抗这样的冲击,唯一能做的,只有像是完全没有感觉的木头人一样听任这一切感觉的摆布。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那些庞杂纷繁的感觉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仿佛我在一瞬间转移到了一处巨大的山谷,四周只剩下无穷的黑暗和无边的寂静。那种感觉就像在艳阳高照的夏天里突然闯进阴暗的房间,又像刚刚参加过摇滚音乐会后的低声耳语。简而言之,那就像一种失去了一切感觉的感觉一样。
再接着,幻觉出现了。但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幻觉。它不仅仅是听觉或视觉意义上的幻觉,而是包含了所有感觉的幻觉,就好像是我亲身体验着的感觉一样。
我是在夏日里捉知了的小学生。在离家很近的小山里,在密密的小树林间,偶尔也有巨大的树木生长着。山上有很多陡峭的断面,断面上露着黄黄的泥土。站在断面的边上往下看,在远远近近的树木间隙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我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太阳虽然高高地挂在天上,树林里却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我的肩上斜挎着虫笼,从早上开始到现在,捉到的知了差不多已经把笼子给塞满了,可我还是不断地去捉知了,不断地把它们往笼子里塞。笼子里的知了们连身子都动不了,只能时不时发出一点吱吱声。我毫不理会,继续往里面塞着,直到笼子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笼子也被撑得鼓了起来,知了的体液飞溅了出来,站在我的T恤衫上。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笼子里有一个不是知了的东西。那是一只没有了头的麻雀。
我是缩在操场的一角远远躲着那个少女,却又用炽热的目光追随着她身影的中学生。那个少女胸前校服的飘带飞扬着,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灵,让我忘却了其他女生的胸前也有着同样质地,同样颜色,同样形状的飘带。
那少女犹如初春绚丽的阳光一样,在操场上轻盈地跳跃着。我从没有和她说过话,是的,连做梦都不敢想要和她说话。忽然间,那个少女向我这里看过来,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虽然彼此隔着一个操场,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然后我终于忍不住低下了头,试图避开她的目光,但我却感觉到她仍然在继续观察着我,她的视线贯穿了我的全身。接着那个少女不疾不徐地向我走来。我想逃,但逃走就等于我承认自己心虚,于是我只能定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少女来到我的面前,微笑着问我:“你在看我?”
我仰起脸,微微颔首。
于是少女又问:“你喜欢我?”
我说不出话,只有轻轻点头。
少女说:“想和我接吻?”
我握紧拳头,再放开。
少女说:“想和我做爱?”
我的身子僵住,动弹不得。
少女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也看不到你的样子——我完全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因为,”少女轻轻指着我,“你是死亡躯体残存的灵魂哦。”
我是天真无邪地吮吸着奶瓶的婴孩。母亲在厨房里洗东西,我一个人睡在摇篮里。有一只老鼠从摇篮下面爬上来,它顺着布袄爬上我的奶瓶,牢牢盯住我的眼睛。“可怜的孩子,”老鼠说,“我是老鼠,如果被人类发现了,我就没有活路了,所以我永远都要鬼鬼祟祟地生活。而你是人类的婴儿,自己还不能活动,你的生死此刻就掌握在我的手里。如果我杀了你,你的母亲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但即使我不杀你,你的母亲也不会因此而感谢我。因此杀不杀你,对我都既没有好处,也没有损失,那么我杀不杀你呢?瞧,我只有二三十秒的时间做决定,因为你的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啊,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我是面临高考,却在深夜里偷听广播的高中生。收音机里一直播放着毫无意义的音乐节目,节目内容大概也只有主持人自己会觉得有趣。怎么就没有一个有趣一点的节目呢?咦,不对,收音机里的声音怎么变了?是要换节目了吗?“……好了,接下来有我们的听众嘉宾为大家主持。今天我们从来信的听众中选出的嘉宾主持是——小竹田丈夫!”咦?什么意思?我是嘉宾主持?是要打电话来给我吗?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把家里人吵醒了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偷偷溜出去,找一个公用电话打给他们?可是,我不记得自己给他们寄过信,他们又怎么会选中我的?难道是朋友们的恶作剧,冒用了我的名字?“今天是小竹田君第一次来到我们的直播间,那么,我们会听到什么呢?呵呵,肯定是很有趣的东西。”收音机里在说什么啊?我明明在这里,为什么说我在直播间里呢?“现在我们要为小竹田君解释一下——特别是要为那一位正在自己家里收听着节目,却因为突然听到自己在直播间里主持节目而吓了一跳的小竹田君解释一下。小竹田君,你之所以既在自己家里,又在工作室里,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小竹田君才是真正的小竹田君,而你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罢了。好,现在我们请坐在我们身边的这个真正的小竹田君为我们说一句话……”我在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前关掉了收音机。
下一个我是因为初次离开父母而尖叫哭闹的托儿所里的小孩。“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啊?”保姆说,“不能安静一点吗?”我不停地大声哭。“真是麻烦啊——喏,小竹田,你快看哪是什么——是小金鱼哦!”保姆还很年轻,不太会哄孩子的样子,她把不停哭闹的我抱到房间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金鱼缸。她让我站到桌子上,“喏,小金鱼很可爱吧。”可是她的行动却让其它的孩子纷纷抱怨起来。于是这个自食其果的女孩只有丢下还在哭闹的我,急匆匆赶过去安慰那些孩子。她回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金鱼的数目不对,却很惊讶地对我说:“怎么回事,小竹田?你的嘴里怎么有血淌出来?”
然后,我是一边和手儿奈甜蜜地说着话,一边漫步在草地上的青年。啊,手儿奈!她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如同美丽的精灵一样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禁不住说:“手儿奈,你是多么可爱啊。”
手儿奈微笑着,她的笑靥比四下里怒放的樱花还要美丽。
“可是,你不是盼着我死么?”
“你在乱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盼着你死呢?”
“真的?那,难道是你放弃了?”
“什么放弃了?我放弃什么了?”
“我的命啊。”
“你怎么能这么指责我呢?
到现在为止事故还没有发生,你不能因为你预见的事故责备我。只有在事故确实发生之后,你才能指责我放弃了你。在事故发生前就认定责任的做法从道理上讲是站不住脚的。假如未来人们可以预测杀人案件,于是就在案件发生之前将罪犯处决——实际上是在对没有犯下死罪的人实施死刑,这怎么可以呢?所以,请你不要用还没有发生的事来责备我。”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事故啊?”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到底是谁?”
少女回答:“我是生下来就具有奇异命运的人。我是使两个男子的人生因我而疯狂的人。波函数坍缩的时候——我是触摸气味的人,我是观察声音的人,我是品尝颜色的人,我是聆听味道的人,我是嗅取形状的人。我是古代诗歌中的女主人公③。波函数发散的时候——”少女的瞳孔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我是手儿奈。”
【③ 《醉步男》的整个故事取材于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在传说中,小竹田和血沼都爱上了菟原,而菟原又无法在他们两人之中取舍,最后投河自尽,得知这一消息的小竹田与血沼也随之自刎。因为这个传说,所以文中的手儿奈才会说出“我是古代诗歌中的女主人公”这样的话。另外,此前手儿奈说过她的名字来源于古书,原因也在于此。】
所有这些体验,分不清是我大脑中本来的记忆,还是将记忆组合而生的幻觉。每一个画面都好象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样,却又在一瞬间突然切入到下一个画面。我在那些虚幻的,由我大脑创造出的世界里没有一点自由,只能如同大海里的小舟,漂浮在无可计数的记忆断片里。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东西,只有我还残存的一点意识,那意识若隐若现,却总在我将要迷失的时候提醒着我:我是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处理室里,所有这一切幻觉终究会有一个尽头——然而尽头却迟迟没有到来。我想睡去,却谁不着;我想转身,却转不动。最后我终于放弃了一切努力,专心等待着死亡,然而等待了比一个人所能经历的一生长出数十倍、数百倍的时间后,我仍然没有等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