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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马列主义,相信领导告知他的一切,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一家报纸的社论,工作上更有好表现,无论上面号召什么,他都积极投入。1958年大炼钢铁,他在学校自己筑起了一座土“高炉”,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土“高炉”旁边,吃在炉边,睡在炉边,“钢”没有炼出来,人倒先病倒了,得了病他还不肯离开前线,后来发展为严重的心脏病,最后不到60岁,他就去世了。
忠心耿耿的哥哥当然不会犯任何错误,但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肯定不会幸免于难。匆匆跑到哥哥家里,果然哥哥早就被打成牛鬼蛇神了。
也真是对于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了,怎么就发明了一个“牛鬼蛇神”的词儿了呢?曾经有过地主、富农、还有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好歹也有个指向。地主有土地,富农的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民好,反革命分子要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或者杀人放火,右派说过反党的话,胡风分子,认识一个名字叫胡风的人,等等等等。那么,牛鬼蛇神又是一些什么人呢?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说你是牛鬼蛇神,你就是牛鬼蛇神,比历史上的莫须有还不讲理,把牛鬼蛇神通通打倒,再踩上千万只臭脚。
谨小慎微的哥哥何以也被打成牛鬼蛇神了呢?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教师。跑到哥哥家里,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哥哥还没有回来。祖父和哥哥住在一起,疼爱大孙子的祖父告诉我说,哥哥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晚上一听见街上有什么声音,吓得整夜不能入睡,祖父怕他出意外,只要他一回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祖父担心哥哥经受不住学生对他的侮辱,更经受不住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很晚很晚,才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祖父立即迎了过去,几乎是祖父搀扶着哥哥走上了楼来。
哥哥看见我向他迎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狠命地咬紧嘴唇,他怕哭出声音。
我怎么安慰哥哥呢?只能是扶他坐下,再给他送过一杯水,看他似是平静下来了,我才对他说:“坚强起来,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怕。”
哥哥还是咬着嘴唇向我点了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内心的痛苦我是理解的,他忠心耿耿地在学校工作了几十年,全心全意相信共产党,从来没有过一丝离心离德的念头;今天,突然他也成了革命的敌人,他无法接受。我也能够想到,这样的人都非常脆弱,他们很可能选择极端的道路,他们只能在阳光下生活,他们没有能力经历劫难。
无论祖父和我怎样劝解,哥哥仍然不能平静,我对哥哥说:“你不是没做坏事吗?你没做过坏事,你好好地教了这许多年的书,光明磊落,他们把你当作牛鬼蛇神,这是他们的耻辱,越是这样越是要活得理直气壮。”心胸狭窄的哥哥不会接受我的劝解,他只是叹息着,疲惫不堪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地闭着眼睛。
直到很晚很晚,我们才劝哥哥吃了一点东西,最后我又陪他回到他的房里,回到房里,突然哥哥放声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着,还一面对我说:“如果我有了什么意外,你一定把你的侄子侄女抚养成人,教育他们热爱毛主席,教育他们听党的话……”
一直到入夜,哥哥才安静了一些,他看着天时已经不早,就劝我也应该回家去了。我是下班后直接到哥哥这里来的,家里一定担心我会出什么事情,妻子早就预感到我逃不过这一场劫难,当然,妻子也知道我不会有任何意外。
从哥哥家里出来,大街上还挤着成千上万的人,电车已经不能行驶,每一条大街都是灯火辉煌,中国就像是过重大节日一般,每一个人、每一条马路、每一个窗口,都燃烧着烈火一般的躁动。成千只高音喇叭在放送着歌唱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疯狂歌曲,一队一队游行队伍,高声地喊着“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革命口号,在一队队游行人群中间,走着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这些人被涂着黑脸,穿着纸糊的衣服,扛着中国传统祭祀死人的纸幡,游行的人们把一切可以敲击的响器拿了出来,大鼓,铜锣,牛鬼蛇神们每人一只脸盆,大家一起敲着、喊着、跳着,走着。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2)
走了将近1个小时,走到天津最热闹的劝业场地带,那里正在开斗争会。就在马路的中间,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和戏楼一般,上面挂着横幅,台上高压水银灯亮如白昼。向高台上看过去,一下子,我几乎吓呆了,满满地在台上跪着几十个人,听下面的人说,是斗争原来的一家财主,“劝业场就是他们家的”,老天津卫有名的高姓人家,跪在最前面的是这户人家的家长,后面是他的儿女,男人们穿着西装,自然是被丑化了的,女人们则穿着那个时代早就绝迹的旗袍,最最让人不忍心看的,就是跪在成年人身后,还有几个孩子,看着最小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三、四岁的样子,他会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乖乖地跪在台上,听他身边的人喊口号,更有一个红卫兵抬起一条腿,把穿着军靴的脚,踩在孩子的头上。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台上台下,几万人同声高喊口号,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台上的红卫兵小将们个个气宇轩昂,人人都是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抓着牛鬼蛇神的头发,抬起一只脚,踏在牛鬼蛇神的背上,大有革命成功的气概。最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却是,围在台下看热闹的人们,许多人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目光。看那神色,就像革命许诺给他们的美丽人生,今天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了,他们终于看到了敌人的可耻下场,
绕开热闹地区,我只能选择僻静些的小胡同走,小胡同里灯光很暗,人们也都跑到热闹地方看革命去了,走着走着,就看见在黑暗处有两个黑影,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像是什么生命,可又看不清是什么物件,胆怯地向前走着,啊,我几乎吓得喊出了声来,原来那两个黑影是两个人,跪在那里,再走近些看,是两位老人,一男一女,一对老夫妻,他们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几乎瘫在地上,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还有呼吸。
再向四周看看,两位老人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看守,红卫兵显然跑走看热闹去了,可怜两位老人就在红卫兵离开他们的时候,也不敢稍稍休息一会儿,他们还是跪在小黑胡同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走过热闹的劝业场,再走进黑暗的小胡同,台上跪着的孩子,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一只大脚,更有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我觉得自己正在地狱中穿行,中国,发疯了。
这一切不需要理解,也不需要思考,我读的书不多,经历也不丰富,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很容易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我只是一个平民,我只知道以自己的直觉感受世界,我不懂得什么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也不需要站得高些、或者是看得远些,更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深远意义,我就是看见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那只脚,我还看见了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
革命会使一些人吓得精神崩溃,但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反而变得镇定。革命总是要消灭一些人,如果说我曾经逃过了1955和1957两次劫难,那么1966年,对于我来说,将是大限了。一个孩子尚且被踏上一只脚,谨小慎微的哥哥尚且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贯“立场反动”的我,能逃过这一场革命吗?作好思想准备,一场大劫,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里,妻子看我没有什么变化,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向我询问工厂里的革命情况,据妻子说,他们工厂的革命已经开始了,许多工程师被拉出来跪在大院里,造反派的英雄们,在工程师们的身后狠狠地踢他们。
没有说什么话,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工厂的路上匆匆赶到哥哥家里,祖父告诉我说,后半夜大约3点,哥哥被红卫兵从家里拉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愈烧愈烈,工厂里一些革命狂徒也开始骚动起来了。工人本来成分很复杂,天津是一个水旱码头,许多人沾染着流氓无产者习性,看到学校的学生们可以造反,他们更期望工厂也有造反的一天。学生们造反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防止修正主义,防止中国改变颜色,工人造反也有了理由,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工厂里第一批出来造反的英雄,很少生产骨干,我在的车间,带头造反的,就是一个小流氓,这个小流氓技术不如人,政治上也没有什么表现,看着别人提级提干,心里很是怏怏,几年前征兵,他是应征对象,为了逃避兵役,他在大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重感冒,这才没去检查身体。后来有人告密,他受到团内警告处分,政治上可靠的人就看他不起。
文化大革命给这类小流氓带来了希望,以串联为名。多少日子看不见他的影子,从外面回来,就像回到未庄的阿Q一样,神气起来了,写大字报,表示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到工厂。
工厂里贴出了大字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是死水一潭?》看着社会上的革命热潮,富有革命热情的小流氓们早就坐不住了。革命自然要有对象,随之就有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本来,从农场回来之后,我在工厂里最是小心谨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发表评论,让我做什么我就低头去做什么,要想拿我开刀,我自认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当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的年代里,想从我身上找点什么罪名,那不是太容易了吗?
社会上闹革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