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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躺在床上,回忆昨天跟叶弈雄在茶楼的情景,大脑一片茫然,除了他手里的那把壶和他说的那些商业味很浓的话,再也没有什么可记忆的了。
阳光跃过窗帘,将光线铺在我的床上,它的不管不顾多像叶弈雄。我怎么又想到了叶弈雄,是我的生命里有他吗?
李曼姝刚打了个盹,空姐就站在机舱里叮嘱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准备降落了。
李曼姝按着空姐的要求把安全带系好,机舱里突然安静起来,人们的耳朵处在失聪状态,李曼姝使劲嚼着嘴里的口香糖,这是她上飞机前家里人告诉她的,这样可以缓解飞机降落时对耳膜的冲击。
机舱的安静使李曼姝处在一种恐惧状态,她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就在她上飞机之前,心里还在怀疑这个铁家伙到底在空中有多大的安全系数,她已经有近六十年的时间没有回娘家了,尽管李曼姝现在生活在韩国,但她的根扎在中国,所以到了晚年,当她的孩子们渐渐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再为经济发愁的时候,李曼姝就跟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回国看看,她的童年时代、青年时代都在生活中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印痕,李曼姝特别不愿意回忆过去,过去总是带着难以启耻的感觉,让她生恨,又无法跟人说清。
李曼姝的要求提出后,孩子很不理解,他们望着八十岁的母亲,不太相信这是母亲提出来的要求,更不敢设问母亲为什么要求回国看看。
李曼姝只说了一句话:叶落归根,我老了,想家,回家看看吧,也许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了。
孩子们只好答应母亲,但同时想让外孙女陪同李曼姝,李曼姝一口回绝,她只要求孩子们帮她联系了一家国内旅行社,然后只身一人上了飞机。李曼姝在机场跟孩子们道别的时候开玩笑说:美国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还在空中跳伞呢。跟人家相比,坐飞机要容易多了。
李曼姝坐进机舱后,身心就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直到飞机降落之前,她似乎稍稍打了个盹,然后就被空姐的喊声惊醒了。
飞机越来越低,视野所及能看见灰色的村庄和绿色的田野,一缕缕白云在机翼旁缭绕,李曼姝的座位正好靠近窗口,当她看到那些灰色的屋顶时,她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直到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李曼姝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机场出口,旅行社的一位小姐举着牌子接李曼姝,李曼姝看到牌子上的字,一种亲切之情涌上心头,她的泪水又在眼睛里奔涌起来。
小姐热情地接了李曼姝的行李,行李很轻,小姐左右看看,好像不相信李曼姝只带了这么一点行李。
李曼姝看出了小姐的意思,便解释说:我是来旅行的,不是走亲戚的。
小姐会心地笑了一下,跟李曼姝说:我姓黄,您在国内的日程由我安排,您就喊我黄小姐吧,我真名叫黄艳。您听汉语困难吗?
李曼姝说:不困难,我从小生在这里,近二十岁的时候才离开家乡,是坐船去的韩国,当时日本人战败了,街上兵慌马乱的。
黄小姐看了李曼姝一眼,心想人一老话就多了,我没问她的历史呀。
李曼姝随着黄小姐走出机场,上了一辆大巴车,车上几乎坐满了人,黄小姐给李曼姝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将她安置下来,不一会儿,车就开了。
李曼姝下塌的幕府宾馆是一座民国时期的古建筑,四周苍松翠柏,暮色时分会听到燕子的啁啾,这很符合李曼姝的心理,住在这样的宾馆好像是她梦寐以求的,房间的布置也十分典雅,古色古香。李曼姝入住后,首先洗澡,水温不烫不凉正好适合人体,李曼姝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身体,那抽缩的皮肉就像枯树干一样早就没了水份,她想人从生到死实际上是生命的一种衰老过程,她的心里不由生出了一种悲凉,她年轻的时候,身体上的水份很充沛,但那水份竟被禽兽们吸干了。她所以迟迟不回国就是不想重温那段历史,也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段历史,那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历史的秘密。但最近一段时间,李曼姝经常回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一种想旧地重温的渴望始终纠缠着她的内心,她甚至想穿旗袍,这种中国女性的标志服装李曼姝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不想沾身,她觉得那上面沾满了她的血泪,李曼姝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拥有数十件旗袍,她几乎每天换一件,即使严寒的冬天,外边罩一件大衣,里边仍然穿着旗袍。后来,李曼姝到了韩国,几乎就与旗袍绝缘了,她拚命地学说韩语,穿韩国服装,将自己融入韩国的春夏秋冬,她不愿意提起自己从前的名字,叶玉儿的名字似乎是一个让她蒙羞的符号,她给自己起了一个韩国的名字李曼姝,几十年叫下来,叶玉儿好像真的不存在了。李曼姝行走在韩国的大街上,一晃就是数十年,直到有一天,她被一场感冒击倒了,当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生命的日子寥寥无几无几时,她忽然想起了老家,想起丈夫临终前说过的话,她要在自己的生命结束之前回老家看一看。
李曼姝躺在浴缸里,看着自己身上松驰的肌肉,内心隐隐地伤感。她闭上眼睛,想转移自己的思绪,尽量回忆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情,她回忆着自己当年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区域,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唯有那座八角楼状的建筑深深印在她的记忆深处,她想这次回国她最应该看的地方就是那座八角楼,不知它还在不在了。李曼姝在这座城市没有亲戚朋友,当年她是被日军掠到这座城市的,她的出生地在东北,一座伪满洲国的庄园,后来日本人就把养育她的庄园毁了,风刀血雨中叶玉儿被掠到了这座古城,开始了八角楼难以启耻的生活。
哈哈哈……李曼姝的耳畔响起了日军的狞笑,不一会儿,笑声停止了,雪亮的军刀又晃在她的眼前,还有军靴捣地的声音……李曼姝忽然从浴缸里站了起来,她险些滑倒,当她披着浴巾摇晃着身子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在床上躺下来,禁不住呜呜地哭了。封存已久的过去如洪水滔滔冲开记忆的闸门,一点一点使她心灵的堡垒崩溃,她再也拦挡不住那些云雾般的故事了。
李曼姝曾在那座八角楼里被日军强迫做过慰安妇,长达数年之久,偶然的一次机会使她逃了出来,历尽艰辛漂泊到韩国,从此把叶玉儿的名字在自己的生命中抹去,而李曼姝成了她的常用名,她说一口流利的韩语,如果不认真考证的话,谁也无法知道她当慰安妇的那段历史,她索性跟那段历史彻底告别,她跟一个韩国男人结婚,帮他带大了两个孩子,她一直瞒着自己的过去,以一个普通韩国妇女的身份料理着生活,因而得到了孩子和丈夫的敬重,东南亚和韩国做过慰安妇的妇女曾多次向日本当局索赔,李曼姝在媒体中都看到了,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做证,跟那些不幸的姐妹相比,李曼姝太幸运了,她有了家庭和孩子,尽管她的过去是被迫的,但她仍然不想让家人看不起自己。两年前,李曼姝的丈夫去世了,去世前,丈夫拉着她的手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心灵和肉体所受的委屈,如今孩子们长大了,也懂事了,有机会的话你还是把自己心灵的委屈说出来吧,他们会理解你的。李曼姝想不到丈夫临终前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使她的内心分外感动。面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李曼姝终于动身回到了家乡。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李曼姝的情绪渐渐平静起来,她似乎更加明白了回来的目的。她起身打开自己的行李,翻出一件旗袍,这么多年从未穿过的旗袍却让李曼姝迫不及待地穿了起来,她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微驼的后背,火鸡样起皱的脖子,再也没有当年穿它时的风采了,可现在李曼姝是为自己而穿旗袍,不是为别人穿旗袍。她打量了自己一会儿,又戴好首饰和项链,便悄没声地离开了房间。她没跟导游黄小姐打招呼,那座八角楼只属于她一个人,一个人。
我还是起床了,尽管多情的阳光让我懒在床上很久,最终又是她灿烂的一笑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想想下午四点钟还要到报社上晚班,我现在必须起来,打理一下自己。
阳光在我的房间灿烂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脸走了,我知道每逢这个时候她就会被院子里的一座八角楼囚禁起来,我再也无法感受它的亲吻。八角楼是一座古建筑,据说最早曾是一位军阀的故居,二战时做过慰安馆,里面囚禁了很多女人,供日军享乐。本来我居住的这片楼房动工的时候,八角楼是列在拆迁的黑名单里的,本城的一些名人雅士联名写信告到了市长那里,说这是文物,是侵华日军所犯罪行的见证,应该列为保护的范畴。于是,这座楼就被甩了出来,楼是筒子楼,走廊对外敞开,里面仍然住着十几户人家,楼里的人在走廊里洗漱晒被子,小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对于小区来讲,八角楼就像一个穿着华丽的人戴了顶破草帽,怎么也无法整洁富贵起来了。
叶弈雄每逢来我这里的时候,都要站在窗前打量那座八角楼,有时会打量很久很久,他打量八角楼的时候一直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扫瞄楼的四周。偶尔会发出一声笑,吓了我一跳。
叶弈雄就转过身看着我说:你说那八角楼像不像一座古堡?里面晃动着幽灵。
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比喻呢?你这个皇族的大公子,应该有一点平民情怀啊!
叶弈雄冷冷地一笑说:这块地如果翻盖新的楼盘,将是八千元一平方米的价码,整个小区的品味也提升起来了,现在像个什么,不伦不类。
我争辩说:八角楼属于文物保护建筑,你看它现在可能没有经济价值,可历史的见证有时候不是钱能衡量的。现在日本领导人总是参拜靖国神社,日本的教科书上也屡次否认日军侵华历史,如果我们再没有一些物证,随着时间的推移,谁还能记住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