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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英听了,浑身一炸,狠狠地歪着头瞅了建梅一眼,说一声:“假装好人!”便大步走开了。
建梅连着叫了几声,马英头也不回。“假装好人!……”我是假装好人吗?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想着想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两个认识的开始,也就是他们决裂的开始。从此他们两个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当碰到面,建梅就羞得低下头,而马英总是用一种戒备的眼光望着她。他们就这样同了六年学。马英对建梅这种特殊的态度,不仅没有使这个少女减少对他的同情心,反而使她由同情而变为对他敬爱。马英的勤劳、勇敢、聪明,特别是他那反抗精神,使她发现了在这个少年身上埋藏着一种巨大的潜力;他那奋发学习的精神,种种独到的见解,和他那与众不同的性格,又使她感到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远大的理想。这一切燃烧着这个少女的心,使她往往情不自禁地要瞅机会偷看上马英一眼,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对方的毫不理会之外,就是那冷冷的目光,不,是仇恨的目光。这时她的心里是多么难过啊!为了这个,她不知道曾偷偷哭过多少次。她总想,为什么他这样看不起我呢?为什么他这样仇视我呢?……但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在他们之间有一道高大的墙壁啊!
建梅高小毕业之后,她娘便不让她上学了,把她关在家里学绣花。马英也考进了县城里的师范学校,两个人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不过他常从苏家赶车的老孟那里听到有关建梅的一些消息。老孟原来和马英的父亲有些老交情,和马英也熟,马英从县城回家常搭老孟的马车。老孟这个人好唠叨,又喜爱建梅,便将建梅的好处、身世都讲给马英听了。马英这才渐渐了解了她,也同情她的遭迂,不过他常常警告自己:我和苏家是仇人啊!
这次马英回来,老孟在路上就告诉他:建梅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谁也买不动她的心,而且非常关心当前的时局,愿意出来抗日。马英当时曾想把她弄出来做抗日工作,但不知是因为考虑到她的家庭关系,还是觉得她是个女孩子,怕引起什么不方便,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英回来的消息,建梅最先是从她叔父苏金荣那里听到的,并且知道马英在争取放人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她那被这个监狱似的家庭束缚着的心,忽然欢跃起来,她又哼起离开学校就不哼了的歌子,自己对着自己笑。……在她的生活中,又爆发出了新的生命的火花。
第二天,建梅在镇南口老槐树底下听到了马英的第一次抗日演说。马英那洪亮的声音,那新颖的抗日道理,那充满胜利的信念,抓住了这个姑娘的心。她的心在紧张地跳动,她的脸旦兴奋红了,她再也不能待在家里,她要出去抗日。她想,我那个老顽固二叔都能抗日,我就不能抗日吗?但她忽然又仿佛看到她所熟悉的马英那冷淡和仇视的眼光。他会要我吗?他,他不会要我的,他又会说我“假装好人”的。她的心又冷下来了。
就在前一个小时,她忽然从杨百顺的口中听到白吉会要来暗杀马英的消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拚命朝马庄跑去。她想,不管怎么样,就是他说我“假装好人”也好,我得把他救出去。
现在她终于把马英救出来了,旷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多好的机会啊!可不能错过,她要对他说,可是先说什么呢?是诉说她过去的身世,还是提出参加抗日的要求?……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马英那响亮而又坚定的声音:“建梅,你出来参加抗日工作吧,我们非常欢迎你。”
这话是建梅早就等待着的,这次她终于等到了,可是又仿佛等了好多年了。她不知是幸福、兴奋、还是心酸,她怎样回答呢?她想说:“马英同志,我早就想参加抗日的。”又想说:“马英同志,我一定把抗日工作做好。”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口,两行晶亮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第三章 决裂
鸡叫了好几遍了,天还是黑乌乌的。老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谷草,披上那件老羊皮袄,便朝马棚里走去。
老孟今年五十岁了,他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上来,人们只知道他叫老孟,是跟人家赶马车的。在人们的印象里,仿佛他一生下来就叫老孟,一生下来就给人家赶马车似的。对于老孟的历史,只有他自己和苏金荣两个人知道。老孟原来是衡水郊外的一家贫农,因他爹闹病,借了苏金荣父亲十两银子,苏金荣的父亲当时在衡水开钱庄,利上加利,番上加番,不上三年,便把老孟家里那三间破房、一亩半地全滚进去了。于是他爹领上全家到关东去逃荒,在关东他爹扛脚累死了,他娘又被恶霸逼死;两个哥哥,一个是煤窑崩塌压死的,一个是闹暴动被军阀杀害了。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个人披着一件老羊皮袄又回到了衡水。在衡水他会到了苏金荣,这时苏金荣的父亲已死了,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老孟家里的情况,见他年轻力壮,就把他留下来赶车,并讲好条件不计报酬。残酷的生活伤害了老孟的心灵,在强大的恶势力的压迫下,他把头低下了。
就这样,老孟给苏金荣整整赶了三十年马车。他的胡子由黑变白了,他那件老羊皮袄的毛也脱光了,他没有成家,也没有生儿养女,三十年他落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那身干硬的骨头架子。按他自己常说的话是:“不求官,不求财,只求吃饱不生灾。”
他这三十年的生活,象一池塘水,是平静的、无味的,没有风暴冲击起来的浪花。他有仇,也有恨,可是他都咽到肚子里了。他有希望,也有理想,可是慢慢在记忆里都消磨完了。他象是失掉了笑容,忘记了欢乐。不过每当他碰到这两件事情时,他仿佛又恢复了青春,人们可以看到他愉快的表情和欢乐的笑声:一是当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三国》、《水浒》的时候,——他是很喜欢唠叨这些典故的,不过当你一插问到他个人的历史,他便把咀一闭,一句话也不说了;一是当他见到马英和建梅这两个青年人的时候。他认为马英是唯一看得起他的人,他认为建梅是唯一重视他的劳动的人。晴天一声辟历,共产党来了,冲击起他这一池塘水。马英在回来的路上,坐在他马车上告诉他许多穷人翻身和抗日的道理。这些道理象是一下子变成一个活的小动物在他肚子里乱蹦,他的心不能平静了。他忽然感觉到周围这一切的变化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做,而且是应该做的。于是他第一次用他那激动的声音对马英说:“打日本我老汉也算一分,豁出我这百十来斤都搁上它!”
马英笑道:“老孟大爷,别光门后耍大刀。平常见个黄鼠狼子都吓的跑,打日本你不害怕?”
“孩子,你怎么也这样看你大爷!”老孟将鞭子在空中一摇,叭的一声响,壮着胆子说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要不杀几个日本鬼子,把我的孟字抠了。”
马英忙说:“我和你开玩笑的,打日本这台戏少不了你这个角儿。”
老孟听罢,抖动着胡子笑了,因为马英终究是看得起他的啊!
昨天,马英让他从杜平那里带回来一封信,这信里写的什么他不知道,不过从杜平交信的严谨态度,和马英看信后那种愉快的心情,他知道这一定是一封不平常的信。当他又一次向马英提出要参加抗日的时候,马英说:“你这就是抗日工作啊!”这时,他的心是那么激动,那么甜蜜。三十年来,他赶着马车不知进了多少次城了,可是把它全加起来,也不顶这一次啊!这也就是他今天老早便醒了的原故。
老孟走到马棚里,拌好料。那马一见老孟,高兴地扬了扬脖子,叫了两声便把头滚到槽子里嚼起来。老孟心爱地抚摸着它那光滑的坚实的脊背说:“吃吧,吃饱,现在咱们干活可比从前有意思了啊!”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建梅从老孟的身后一下子蹦到他脸前边,闪亮着眼睛说道:“老孟大爷,你真会给自己开心。”
“看这闺女,把我吓了一跳,大早起来做啥啊?”
“去讲演啊!”建梅把手中的讲稿在老孟脸前一晃,“马英同志派我到西河店去讲演,可是我心里怪害怕,老孟大爷,你跟我一块去吧。”
“嘿!讲演我可不行,要叫我跑跑腿还差不多。”
建梅故意翻起眼睛说:“我就知道你光会吹。昨天你还对马英说:只要抗日,干啥都行。你看还不到一天就打退堂鼓。”老孟被这一激,把大腿一拍,鼓起劲说:“好吧,我跟你去讲两段,讲错了可别怪我啊!”他说着做了个鬼脸,逗得建梅又咯咯地笑起来。
早晨,天气特别晴朗,那蔚兰色的天空洁净而又明亮,就象刚刚被雨水冲涮过似的。一阵风吹过,公路旁的杨树哗哗直响,干黄的树叶子从树上落了下来。一队队排成人字形的雁群,从高空掠过,向南飞去。建梅象是出了鸟笼子的鸟一样,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又低着头专心背她那讲演稿子。老孟倒背着手,晃着他那高大的身躯,转过脸来对建梅说:“建梅,你大点声背,让俺也记两句。”
建梅背着忽然一顿,笑着说,“你别打岔好不好,又叫俺忘啦。”说着看了看讲稿,才高声地背起来。
这时迎面走来一人,扭着脖子,戴一顶小帽垫,一歪一歪地过来了,笑着对建梅说:“梅姑娘,上哪去啊?”“讲演去。”建梅只顾背讲稿,没有注意是谁,猛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杨百顺。
“讲演什么?”杨百顺又问道。
“你不要管!”建梅生起气来。
杨百顺讨了个没趣,斜看了老孟一眼,扭着脖子走了。老孟担心地说:“糟糕,你怎么告诉他呢?他回去非说坏话不行!”
“我忘啦。”建梅接着又倔强地说:“随他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