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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不知道反抗权威会有后果,也想过是否闭嘴做他的乖学生,但是最后,我还是用消极“罢课”去抵制他,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无知的人假装有知识,还要来对你指指点点。我的理性毕竟败给了我的情绪。而现在,他给我这么多麻烦,我的好胜心又被挑起,我想:嘿,我就做给你看,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英文成绩扳回来。这样,他是不是会开始理解我反对他是因为他教学太烂?
这第二个“麻烦”嘛,你大概已经等了19年,等我来告诉你——没错,女孩子。
两年前,当我很多好朋友都在谈恋爱的时候,我对女生一点没兴趣。不是我晚熟,而是,我有太多其他的兴趣,譬如足球,而且,我确实不太容易“坠入情网”。但是自从在美国有了一个女朋友以后(哈,没告诉过你——你就当我忘了说吧?),我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坠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失恋。有时候我在想,怎么老是被人甩了,搞不好我有问题?(开玩笑的。老妈别紧张。)
上个礼拜,我又失恋了。寒假里,她遇见了一个荷兰男孩,就跟他好了。老天,这个家伙连德语都说不好,他们得用半生不熟的英语沟通。
我很难受,当然我的自尊被伤害了,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没关系,你们本来就不很配。更何况,我爱的其实是另一个女孩,她只不过是一个假想的替身。我觉得,我恐怕是一个在感情上不太会“放下”的人(你也是,MM)。现在的麻烦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其实并不清楚我对她的感情,她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受伤的我很想跟她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但是这对她好像不公平,因为,她并没有说爱过我啊。所以,我应该照顾到她的情感,假装若无其事继续我们的“友谊”,还是只管我自己“疗伤”,跟她断掉?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与我跟英文老师的冲突看起来没有关联,其实性质是一样的:我应该诚实地袒露自己的感情,还是隐藏它?对英文老师这个权威,我似乎应该避免坦诚而接受他的权威,因为表露我对他的不满,我会受伤。对这个女孩,我又似乎应该坦诚,否则我们的“友谊”就被放在一个紧绷的钢丝索上,让谎言和虚假充斥。
面对第一个难题,我需要智能。面对第二个难题,我需要勇气,然而,我觉得我两个都不够。
你当然会说,唉呀,你需要平衡,既要体贴到别人的感受,又要照顾到自己的立场。可是,多难啊。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有那么多人要“应付”——不,事实上,是在接下来的“一生”中,我有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要“应付”,我觉得自己很笨拙。尤其是碰到感情的时候。
我这些“倾诉”,会不会让你觉得,像是好莱坞的巨星们在抱怨钱太多、太有名所以生活很“惨”?可是,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决定了……
。
安德烈
十一、阳光照亮你的路
暴虎冯河,还是谋定而动?
安德烈:
如果有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弹弓,站在高处对着你。你要反击,是站在那低处呢,还是先站到高处再说?
你会说,不对,MM,照你这个逻辑,人民也不要抵抗暴政了,因为极权统治的特征就是,政府占据制高点,人民在低处,在“弹弓”下讨生活,他们永远不可能抢到高处。而且,跟极权合作的人,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在“迂回作战”,想办法站到高处去,再为人民说话。在民主体制里,也有人选择跟着腐败的权力走,还振振有词地说,进入体制,站到高处,可以影响当权者,造福社会。可是还没造福社会,个人已经先享尽了权力的好处。
你的反驳我将无法响应。安德烈,这个世界里,见风转舵的投机者绝对是大多数。所以你说的“勇气”和“智能”,永远是稀有的品质。更何况,“暴虎冯河”的勇气和“谋定而后动”的勇气,有时候很难辨别。投机和智能,看起来也很貌似。真假勇气和智能的细微差别,在《左传》(记录了公元前722年到前468年的中国历史)和《战国策》(记录了公元前460年到前220年的中国历史)里很多,希望有一天你能读到。我同时发现,柏拉图所记录的苏格拉底的思辨,和《左传》的风格很像。苏格拉底的朋友克瑞多到监狱去试图说服他逃狱时,苏格拉底却和他进行了一场道德辩论:
苏:……是否应坚信,不管多数人怎么想,不管后果如何,不正义就是不正义?
克:是。
苏:所以我们不能做不义之事?
克:不能。
苏:也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以暴治暴?
克:不能。
苏:……也就是说,不管别人怎么伤害了我们,我们都不能报复,从而去伤害别人。但是克瑞多,你要仔细想想,因为这种想法从来就不是多数人的想法。信不信服这种想法的人分歧严重,彼此完全无法沟通。
自己和“多数人”格格不入时,是坚持还是妥协?个人被权力打击时,是反抗还是接受?为何接受又为何反抗?如何接受又如何反抗?苏格拉底依靠的是一个理性的逻辑。《左传》里也常有理性和权力的两种逻辑的冲突。
所以,安德烈,你不是惟一一个必须思考怎么去“应付”那极为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少年;人际关系,其实往往是一种权力关系,从老子、孔子到苏格拉底都曾经思索这个问题。你的英文老师对你所造成的难题,只是一个小小的训练吧,譬如说,在你决定上课睡觉、不写作业之前,你是否思考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是否思考过,用什么语言才能够和他沟通?又或者,什么形式的“反叛”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收获或者灾难?你是“谋定而后动”还是“暴虎冯河”?你想要达到什么?你的逻辑是什么?
两星期前,我买了两颗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颗放在玻璃窗边,一颗放在餐桌上,都用清水供着。窗边那颗还像一盆青葱,桌上的那颗,由于屋内稍暖,却已经开出了香气迷迷的花朵。
每一次痛苦都很真实
你愿意和我谈感情的事,我觉得“受宠若惊”。是的,我等了19年,等你告诉我:MM,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谈“爱情”,是你13岁那一年:
1998/9/20,午夜手记
安德烈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舞会,刚刚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车里,觉得他仿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慢慢儿地,得知今晚班上的几个女孩子也在。
“那——音乐很吵了?”
“不吵,”他说,“是那种静静的音乐。”
“喔……”我思索,“那么是跳慢舞了?”
“对。”
又开了一段夜路。这段路上,两旁全是麦田,麦田边满满是野生的罂粟花,在苹果树下,开得火红。我开得很慢,秋夜的空气里,流荡着酸酸的苹果香。
半晌不说话的人突然说:“马力爱上我们班一个女生,今天晚上他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和她跳舞的时候说的。”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认真地说:“妈妈,你难道不知道吗?爱的时候,不说也看得出来。”
“喔……”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是故作镇定。到家门口,我熄了车灯。在黑暗中,我们都坐着,不动。然后我说,“安,你也爱上了什么人吗?”
他摇头。
“如果发生了,你——会告诉我吗?”
他说:“会吧……”声音很轻,“大概会吧。”
今晚,我想,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秋夜,13岁的男孩心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许不太明白。一种飘忽的情愫?一点秘密的、忽然袭来的捉摸不定的甜美的感觉?
平常竭尽所能拖延上床的他,早早和我说了晚安,关了房门。
你记得那个晚上吗,安德烈?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的烦恼是“好莱坞明星”的“无病呻吟”。事实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天都在一种牵挂的情绪中。你说,使人生平添烦恼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事,你把失恋和打翻牛奶弄湿了衣服相提并论,安德烈,你自我嘲讽的本领令我惊异,但是,不要假装“酷”吧。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爱情受到挫折都是很“伤”的事,更何况是一个19岁的人。如果你容许我坦诚的话,我觉得你此刻一定在一个极端苦恼,或说“痛苦”的情绪里。而毕业大考就在眼前。我牵挂,因为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的德国少年是否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和你一样,在法兰克福成长,他的故居我也带你去过。23岁的歌德爱上了一个已经订婚的少女,带给他极深的痛苦。痛苦转化为文字艺术,他的痛苦得到升华,可是很多其他的年轻人,紧紧抱着他的书,穿上“维特式”的衣服,纷纷去自杀了。安德烈,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对我们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很重大,很痛。
粉红色的蝴蝶结
歌德这样描写少年维特: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Von Himmel fordert er die schoensten Sterne/Und von der Erde jede hoechste Lust);19岁,我觉得,正是天上星辰和地上欲望交织、甜美和痛苦混乱重叠的时候。你的手足无措,亲爱的,我们都经验过。
所以,我要告诉你什么呢?
歌德在维兹拉小城第一次见到夏绿蒂,一个清纯静美的女孩,一身飘飘的白衣白裙,胸前别着绯红色的蝴蝶结,令他倾倒。为了取悦于夏绿蒂,他驾马车走了十公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