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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海放下手中的物什,迎上来行礼道:“草民见过扶相。”
“文大夫快不必多礼。”我忙将他扶起,向他介绍道:“这位乃是家师姜誉,此行特来拜访文大夫,向您求医。”
师父拱手笑道:“文大人,久仰。”
文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将师父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眼中依稀有惊喜之色,道:“原来这位公子便是名动天下的一代良相姜誉,久闻姜相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老夫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姜大人的?”
我扶师父坐下,文海为我们斟上清茶,复取来一个小巧的竹箱,内有诊脉小枕、银针、药瓶等物什。
他为师父诊脉,我便将情况简单地告诉他:“三年前,家师曾得过一场重病,具体是什么病太医也说不清楚。发病时,镇日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醒来是猛咳,咳得床上地上都是血。经过太医与民间医者的全力救治,病情终于慢慢好转,但却自此落下病根,时常会咳嗽。前几日忽然旧疾复发,症状与以前大抵相同,太医说,或许是由于心中结郁而引起的。”
文海沉吟良久,问道:“姜大人可带了太医开具的药方?”
师父取出药方递给他,他蹙眉仔细审查,半晌不曾言语,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我只觉万分揪心,却又不敢出声打扰他诊病,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生疼一片。
蓦的,师父轻柔地握住我的手,温柔的眸光似有春风化雨般的厉害,他微微勾了勾唇角,仿佛是想借此宽慰我。我抿唇,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片刻之后,文海将药方递还给师父,叹息道:“姜大人,恐怕老夫帮不了你。”
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我急道:“为什么?”
“老夫怀疑姜大人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看向师父。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面上却依然是一派云轻云淡的神情,仿佛丝毫不为此所动,只是原本清浅的眸光隐约深沉了几分。看他的反应,难不成他竟早就知道自己身中奇毒了吗?
话说回来,师父极少见客,也极少外宿,每日起居都在相府,要找机会向他下毒也实属不易。况,我总是与他一起用饭,若说在饭菜里动手脚好像也不太可能。那他究竟是何时中的毒?下毒之人,难不成竟是相府之内的人吗?
文海点头,道:“从姜大人的脉象来看,的确更像是中了毒,老夫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毒药。随着年月的增长,此毒将会慢慢地深入骨髓,虽不足以致命,却时时刻刻侵蚀着姜大人的心脉。如今,姜大人的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尤其是心肺。倘若再不解毒,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性命之虞……是说,师父会死?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凉彻骨的水兜头浇下,我顿觉如坠冰窟。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僵在原地,怎么都不敢相信文化的话。最后那句“倘若再不解毒,恐怕会有性命之虞”仍在耳畔回响不息,字字句句,化作锐利的匕首,直刺进我的心窝。绝望恐惧如汹涌的潮水般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然,师父依然是淡淡的神情,沉静如水的面上无悲无喜,仿佛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旁人的生死,一切都与他无关。
“倘若不解毒,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好说,多则十年,少则一年。”话锋一转,文海道:“老夫此生专注各种疑难杂症和炼制丹药,对毒理药理并不十分了解。但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助姜大人解毒。”
仿若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情登时由大悲变作大喜,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师父的手,喜极而泣道:“文大夫,有这等奇人您怎么不早说!!!”
文海一愣,无辜地耸了耸肩,道:“扶相,您太容易激动了,老夫还没来得及说呢。”
“嫣儿。”师父似嗔似怜地望我一眼,我立刻乖乖闭嘴,他转而问文海道:“不知文大夫所指何人?”
“此人专注下毒解毒五十年,曾大言不惭地放话说天下没有他炼不出的毒药,也没有他制不出的解药……此人便是老夫的胞弟,文涛。姜大人若想寻他,姑苏城外寒山寺旁有一片竹林,他便住在那里。”文涛边说边取来笔墨纸砚,提笔书写,又道:“只不过老夫的弟弟性格有些古怪,时常率性而为,尤其讨厌……咳,长相俊美的男子。未防他拒绝您,您带上老夫的这封书信,他看了之后或许会答应为您解毒。”
讨厌长相俊美的男子……
那不是彻底完蛋了吗!师父生得俊乃是全天下皆知的事,要不怎么说他风华绝代呢?这文涛要么自己长相太过丑陋,要么曾被俊美的男子深深地伤过,自此留下心理阴影。照文海的说话,难不成见他弟弟之前,还要先抹几斤锅底灰在脸上不成?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也有了一丝希望,总好过彻底绝望。性格古怪也无妨,就算这文涛是九重天阙上的大罗神仙,我定要求得他下凡来为师父解毒。非但如此,还有那下毒之人,不论是谁,我也定要将揪出来千刀万剐,以偿师父这些年所受的折磨与痛苦。
师父接过文海的信收好,温文道:“多谢文大夫。”
***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照例外出视察水利工程修筑进度。出乎意料,裴少卿竟然破天荒地没有跟来,非但如此,我用过早膳在别院里溜达了一圈,始终不曾见到他的身影。
我不禁狐疑,难不成,他是因为昨日那事生了闷气?虽说不知为何,但总觉得花姑娘什么的戳了他的痛处。然,转念一想,这厮平日里的确是傲娇别扭了些,但身为帝王总该有些气度,不至于小心眼至此,为一点小事便斤斤计较吧……
远远地便望见小喜子手提食盒飞奔过来,瞧神色竟有些慌张。我劈手拦住他,问道:“小喜子,皇上呢?今日怎么没看见他?”
小喜子哭丧着脸道:“回扶大人,昨个夜里皇上忽然发起高烧,文大夫说是由心火郁积、外邪入侵伤口化脓所致。又是针灸又是清理伤口的,整整折腾了一夜。这会儿皇上刚刚睡下,奴才熬好药送过去,待皇上醒来便伺候他服下。”
我暗吃一惊,裴少卿的伤一直是由文大夫亲自处理,从未假手他人,怎会突然化脓?况且,他自幼修习剑术,身体素质理应很好才是,缘何说病就病?
“情况严重吗?怎会心火郁积?”
“伤口是处理好了,烧却还没退。奴才也不清楚皇上为何心火郁积,昨日奴才奉皇上之命外出采办物品,回来时便见他闷闷不乐地坐在房中喝茶,大约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奴才也不敢多问,私心里想着应当是有些关联的吧。”
听他这般解释,我登时暗叫不妙,心道他该不会当真因为花姑娘生气了吧!我分明是同他开玩笑随口一说,不曾想他竟然当真了,至于吗!他不是挺爱开玩笑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忽然较真起来了呢……|||
小喜子觑了觑我的脸色,“扶大人若没别的事,奴才便先行告退了。”话罢,一溜烟地跑走了。
☆﹑忽到窗前疑是君(4)
兴修水利所需的全部材料和工匠已然全部到位;水渠工程在李斐的亲自监督下开工,非但可引水源灌溉作物;也可借此改望天田为灌溉水田,委实是一举两得。
我在临安城内外溜达了几圈;见一切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遂夸赞了李斐几句,复叮嘱他道:“李大人,务必注意把握工程的修筑进度。”
李斐连连道是;顿了顿,赔笑道:“扶相;眼下已是晌午时分;不妨用过午饭再回别院吧;下官派人在春风楼设下筵席;还望扶相能赏光。”他特意加重“春风楼”三个字,笑容忽然变得暧昧不明,“难得黄公子不在,您看……”
没来江南之前,我便对临安城的春风楼有所耳闻。据说春风楼乃是许国第一温柔乡、销金窟,收纳的小倌美人足有万人之多,就连端茶送水的丫鬟小厮都有倾国之色,更莫说几位头牌。其规模之庞大、装饰之奢华令人望而称奇,比起帝都的醉仙阁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盛名,自然引得全国各地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趋之若鹜。裴少卿曾开玩笑地同我说,在春风楼里随便扔一个石子儿都能砸死一片贪官污吏。
我顿觉满头黑线,嘴角不由自主地狠抽了几下,斜眼瞟他一眼,正色道:“李大人,不是本相不给你面子,而是委实不能随你去春风楼啊!你也知道,如今家师身在临安,他老人家的脾性相信你也有所耳闻,若是教他知道本相公务在身却还流连风月场所,只怕本相要吃不了兜着走啊!再者说……本相对男色真的没什么兴趣,所以李大人往后不必为此费心。”李斐对师父甚是敬畏,用他做挡箭牌自是再好不过。
果不其然,李斐尴尬地笑了几声,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逼|奸君主”这种捕风捉影的绯闻我也就忍了,毕竟我的确扒过裴少卿的衣服,倒也算不得冤枉。只是我委实不明白,喜好男色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来的。我默默地望天流泪,我究竟何时才能摆脱此等臭名啊!
回到别院时,师父正与裴少卿对坐饮茶。裴少卿微挑剑眉,满脸不悦的神情,大约是人在病中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而师父仍是淡淡的,不辨喜怒。小喜子和书蓉都不在,二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周遭的氛围颇有些紧张凝重。
我扬声唤道:“师父。”他二人顿时收住了话头,齐齐向我看来,我微微一愣,旋即迅速走过去坐下。
“嫣儿回来了,工程进展可还顺利?”师父为我斟上一杯清茶,微笑道:“先喝杯茶歇一歇,马上便能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