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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男 孩(2)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盗 尸(1)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
“你……怎么运走尸体?”
“背。”
“你偷过多少?”
“十几具吧。半个月前,我挖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尸,本以为会卖上好价钱,却被人撞见,报警了。我就连夜躲进山里藏起来。”
盗 尸(2)女人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这个男孩真是一个魂儿,他的尸首被人偷了,现在他寻着自己的气味追到了她家,来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家在哪儿?”
“沅村。”
“哪个沅村?”女人在这个山里长大,从没听过沅村。
“在沅河岸边,离这里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么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听一个人说的,他也偷死尸,而且在你家里住过。他告诉我,确实有赶尸这回事,赶尸人就住在你家里……我在这里等他们几天了。”
“那你过去跟先生谈谈吧。”
“你给我牵个线。”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认识。”
“……你等一下。”
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她说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门后那几具尸体的主意。”
“我不会。”
女人这才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空气中的气味显得很古怪,有时浓时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终于,看似有气无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警觉地朝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他这个鬼祟的举动暴露出——事情绝不简单。
女人快步走在砖石甬道上,终于,走近了那个赶尸人。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四周很黑,似乎到处都飘荡着黑黢黢的死尸,他们飞起来像洁白的天使一样无声无息。
赶尸人直直地站着,面容模糊,也像一具僵尸。
女人停在他跟前,干咳了一声:“是我。”
“他离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好像是个人。”
“你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