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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2)他回到家里,没有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
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厉云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有点生气,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
她气咻咻地搬完衣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一下就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她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得什么病咱们都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啊。”
“真的……”
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厉云这时候清醒了许多,他不哭了,他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
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我是弟(1)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我是弟(2)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