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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昏迷着,水米不进。郎中们只道脉象平稳,并无异常;西医只查出后脑一块轻度淤伤,想是昏迷时摔倒触地所致,理应没什么大碍。
然而戚少商就是不醒,一直昏睡。
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病急乱投医,老穆连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这种法子都用上了,却是全无效果。
眼看着躺在床上的孙少爷越发瘦了下去,老太爷那里也快瞒不住了,老穆无法,只得请出出事以来一直冷眼旁观的几房姨太太拿主意。
这一夜,二姨太惠玉房间的灯光亮了一宿,底下人依稀听见有争吵声传出来,但噼里啪啦的骨牌声盖住了一切。
据说那四个姨太太又抹了一夜的牌。
可戚家难道连张牌桌上铺的毛毡都买不起么?
翌日一大早,小丫头打开房门,掀开帘子,四位姨太太已然梳妆完毕,神清气爽地鱼贯而出,只听二姨太一声令下:
七日后,给孙少爷娶亲冲喜!
孙少爷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来啊?老穆忧心忡忡。
这您别管,着手准备就是了。二姨太一脸踌躇。
而这天晚上,亮了一宿灯的,是息家大小姐的闺阁。
息红泪花了一夜的时间,做了个决定。
——她跟自己打了个赌:赢了,她得到戚少商的后半生;输了,断送自己的后半生。
息红泪的父亲是个有名的赌徒,在一场赌局中赢得了出使欧洲六国的机会,成就了自己半生的辉煌。
她是他的女儿,亦从不会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一场赌局,她究竟会输,还是赢?
很快,戚家大少戚少商将迎娶息家大小姐息红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人皆道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俨然全北平一场最美的喜宴。
七日后,正月二十八。
华灯已上,月色是冬日里难得的清朗。
百花深处胡同,二十三号。
北方寒冷天气下的修竹,于寒风中萧瑟颤栗,影子更显茕茕疏离。
青衣的男子理好行装,跨出院门,随手扣上了业已锈迹斑斑的铜锁。
忽然,门前大槐树的阴影下人影一闪,一名眉眼俊俏的男子挡在了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一惊,待看清后却笑起来:“郝连先生。”
来者赫然竟是京城中声名仅次于戚少商的郝连家的公子、戚少商最好的朋友——郝连小妖。
“不知郝连先生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拦你。”郝连小妖神色悲伤。
“哦?”顾惜朝眉毛轻挑。
“不该去也不能去.我以为你懂这个道理,不想你还是出来了。”
“不该去也不能去?”顾惜朝露出嘲讽的神气,“这是个什么理儿,惜朝倒是真的不懂。郝连先生不防说来听听。言罢理理衣襟,做出一副竖耳倾听的样子。
郝连小妖微微一愣,盯着顾惜朝的眼睛数秒,忽而展颜一笑:“你不会去了。”
“怎么,我又不会去了?”顾惜朝露出好笑的表情,“合着郝连先生是惜朝肚子里的虫?”
“你绝不会去,绝不会。”郝连小妖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重复了两遍,转身离开。
留下的青衣男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面色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郝连小妖,这回你却猜错了。今晚的戚家,我是不能不去,并且非去不可。
东城戚家大院。
红彤彤的灯笼从内院一直挂出几条街,吹笙敲锣的班子一刻不停,迎来送往的宾客络绎不绝。
二姨太惠玉站在门口迎送宾客,满面红光。
——出头了。熬了二十年,她终于,出头了。
按戚家的规矩,姨太太是不能随便上桌、不能出门见客的,更不用说今天这样的大场面。二十年,她在庭院深深中苦苦挣扎,却似早已相忘于人间。
然而今天,这场喜宴是她一手操办,这盛事是她一手导演。她终于名正言顺地站在了戚家大院的大门口,让当初笑话她进府做妾的人看看,她孙惠玉,亦有出头的一天!
来客们只道她已然扶了正,纷纷拱手唤她:“戚太太。”
——这是她嫁进戚家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惠玉激动得微微颤抖,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
“大生实业海老板,和田羊脂玉如意一对~~~~”通传的穆鸠平也红着脸,扯大了嗓门叫着。——这下可好啦!孙少爷娶了息家的小姐,以后便再不会和那长生班的戏子来往喽!
“巨百洋行瑞恰德李先生,法国珐琅大屏风一座~~~~~”
……………………
…………
这是一九四三年京城百姓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盛宴,流水席的棚子从戚家大院一直摆到了胡同口。
来者有份。这戚家,果然气派。
“吉时快到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倌和新娘子啊!”人群中有微熏的大老爷们大着舌头击碗道。
“是啊是啊!”人们纷纷附和。
老穆一听,忙抱拳向来宾们施礼,“众位,今日一宴,穆某当先代老爷太太谢过各位前来捧场。这本是敝府孙少爷和息家大小姐的婚宴,不过据各位所知,我家孙少爷和那息小姐都是曾留过洋的,说不喜这传统的宴席,竟定了今日晚间,便是此刻,出洋……”
“哄——”一声,举座皆惊。绅士淑女们只在神色间显出诧异,而那些与老太爷一起闯关东出身的老粗们则忍不住大声议论起来。
这没有新人的喜宴,算什么?
老穆摆了摆手,示意宾客们安静下来,神色镇定。
——他早已想好说辞。不能让人们知道戚少商已然昏迷不醒,不能让人知道她息红泪嫁过来是为冲喜,这是息家小姐的唯一要求。
“各位,孙少爷留过洋,见了新鲜事物,难免有了新想法儿,如今老太爷抱恙在床,二太太的劝说又不听,也是无法,只得随了他去了。只是二太太寻思着,孙少爷成婚,怎么说也是戚家头等的大事儿,哪儿能不请众位亲朋好友过来聚聚,也好作个见证?这也算是个新的礼法儿,也对那公使欧罗巴的息先生息太太有个交代啊!众位放心,待吉时一到,二太太自是准备了上好的曲目请各位欣赏哪……”
原来如此。众宾客恍然大悟,想到戚少商平日里京城第一大少的花花名声,心中有数,纷纷道贺。
——唉,这年头,果然是大不如前了。一会儿一场变革,一会儿一场运动的,弄得那些年轻人的想法全变喽!也难为这二太太想得周全了。
于是夜宴正式开场。
后院暖阁。
红烛一对,火光微微,只隐隐照亮了新嫁娘脚上一双鲜红色的绣花鞋,鸳鸯戏水的图样,透着喜庆;再往上,鲜红的绸裙长长地覆到了脚面,斜襟红色大袄上也是一无装饰。
——全身的红,唯脚尖两只鸳鸯戏水。
凤冠霞帔的息红泪在跃动的烛光下微微笑了。
她知道,隔了一堵墙,旁边就是戚少商的卧房。如今只换了装饰,便成了她的新房。
那张雕花老红木的大床边儿上,大红的帷幔拉得紧紧,里面红色龙凤呈祥缎面锦被之下,躺着的,便是昏迷不醒的戚少商,她十六岁时的初恋情人。
而过了今晚,他将成为她的丈夫,她的男人。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等他。十七岁,离开中国的时候在等,等他去求她留下来——可他没来;十九岁,替他办好入学手续后在等,等他去英国找她——他还是没来。
如今,她二十三岁,瞒着远在英国的父母,一意孤行地嫁入了戚家——可她还是在等,等他醒。
他会不会再次失约?
息红泪攥紧了拳头,手心微凉。
——不会,她告诉自己。这是她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赌约,她一定会赢。只能赢。
“姑娘,吉时到了。”小丫头凤喜推门进来,轻声唤道。
息红泪一愣,过了这一刻,她便再无后悔的可能。但她没有犹豫,毫不迟疑地,自己给自己掩上了那块鲜艳的红盖头。
“姑娘,小心。”凤喜过来搀住她,低声道,“还有,穆伯要我跟姑娘说一声,姑娘受委屈了。”
……………
………
外间,喧闹的百鸟朝凤唢呐声悄然退去,戚家大院的戏台旁,长生班的琴师们已摆好阵势。
宾客们齐齐向台上看,有眼尖的一下认出来,那款款而出的,竟赫然是前些日子与戚少商打得火热的京城名旦——顾惜朝!
这唱的是哪一出?是让这二人从此分明立场与地位么?
二姨太有些得意的笑了。唯老穆隐隐觉得不对。
跟那长生班的刘班主约好的戏目乃是顾惜朝最拿手的《游园》《惊梦》这两出,可这顾惜朝出场穿的,为何竟是一身鱼鳞甲?
戚少商的卧房,一道门槛横在眼前,这是息红泪后悔的最后时机。她站定了,从此,她将与自己的少女时代作别。
“姑娘。”凤喜拉开门,叫道。
息红泪一咬牙,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她的婚房,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艳丽的大红。
这红,人多的时候,是喜庆,是吉利;人若少了,便成了凄艳——第一眼,便是不祥之兆。
可她已然将脚踏入了房门。
“大王请!”修长手指捏起酒杯,掌心一点红。
顾惜朝一开口一举步,便将满院的人吓了一跳。他唱的竟是虞姬。
他竟要在一场喜宴上唱霸王别姬——那台子上只有他一人,他竟要演出一场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戚家人急得干瞪眼,无奈当着整院的客人又不好强行拉他下来,只得着人赶快去请戏班的刘班主。
一屋凄艳的红,而正中长案上那大红的绸结,则是这一室鲜红的结点。其中一头延得长了,穿过雕花木床的红帐,直伸进床里。
凤喜牵过另一头,递到息红泪手里:“姑娘,该拜堂了。”说着伸手欲撩起床前的帷幔。
“慢!别掀!”息红泪止住了她。她不愿看到自己男人昏迷在床的无力样子。在她心里,戚少商,应该永远是生气勃勃,永远精力无限的。
“大王慷慨悲歌,
令人泪下,
待贱妾曼舞一 回,
聊以解忧如何?”
——台上旦角,神色郁郁,想她的男人,她的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怎奈时不利兮骓不逝?君王一曲悲凉,要怎样才能令他忘忧?
“一拜天地~~~~”请来主婚的也是自家人,帐房里管帐的师爷,拖长了调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