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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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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又给孙娃呱哒啥?”奶奶责怪爷爷,“你也不问问咱娃懂不懂?”

  爷爷说:“你咋知道他不懂?给小牛犊儿喂一篮嫩青草,也得给它留下倒沫的时候。咱孙 娃就是眼下不懂,长大了再倒沫不迟。”爷爷斜睨着奶奶,“我知道你想叫孙娃天天守着你 。他哪天黑了不是跟着你睡?你就会给孙娃呱哒啥‘月奶奶,明晃晃,开开后门儿洗衣裳 ’。衣裳总也洗不完。你也不想想……”爷爷眼圈一红,喉结耸动了一下,“再不叫我 给咱孙娃说说话儿,咱还能不能等到下次娃回来?”

  奶奶忽地流下眼泪,又回到丝瓜架下,摇着纺车说:“那你很给娃说去!”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为啥难过,也不知道啥是小牛犊儿倒沫,问了父亲才知道,牛把草料 吞咽下去,一时消化不了,还要把草料返回到嘴里细嚼慢咽,这叫倒沫,也叫反刍,再咽下 去才能消化。我吃了爷爷喂我的桑葚儿,直到今天还在倒沫。六十年前的桑葚儿依然鲜美, 只是多了一些苦涩的滋味。

  但是,我必须为奶奶主持公道,奶奶并非只会说“月奶奶,明晃晃”。奶奶也有属于自己 的世界。夜晚,她让我睡在丝瓜架下的小竹床上,让青藤绿叶笼罩着我,轻轻地摇着扇子, 小声地哼着儿歌。奶奶的儿歌中有一个庞大的包括狼和老虎在内的动物家族,和谐、生动地 跟奶奶一起活着:

  “花盘磨,人人坐,老虎担水桥上过。

  小燕子衔泥垒锅台,一头黄牛来拉磨。狼打柴,狗烧锅,兔娃捣米羊娃簸。

  老母鸡下个大鸭蛋,小猴子跑来捏窝窝。

  马驹儿摇尾抹桌子,猪娃贪吃守着锅。

  猫娃舐碗拱打盆儿,吓哩老鼠关住门儿。”

  我却想起了蝴蝶。我在奶奶的丝瓜架上,看见成群的蝴蝶围着金黄的丝瓜花翩翩飞舞,就问 奶奶:“蝴蝶呢?”

  奶奶就埋怨自己:“嘿,我咋把蝴蝶忘了?”又摇着扇子说:

  “小蝴蝶,花花衣, 南哩北哩飞呀飞。

  飞到东,鸡儿叨你;飞到西,狗抓你。

  飞到俺娃手心儿里,说说话儿,放了你。”

  我的手心里托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蝴蝶,蝴蝶翅膀如一幅巨大而绚丽的轻纱幔帐罩在我的 头上。小动物都围在奶奶身边睡着了。奶奶轻摇着扇子,守护着我儿时的梦乡。

  爷爷的记忆却继续在古代徜徉,开始以他独到的发现批讲“三国”。

  爷爷批讲的三国故事大多与桑树有关,比如刘备、关羽、张飞的“桃园结义”也变成了“ 桑园结义”。那是他三人在桑园里吃酒以后,张飞问:“咱仨谁当哥、谁当弟?”刘备说: “比爬树,按爬树的高低排次序。”张飞一听,就“哧哧溜溜”爬上了树顶。关羽请刘备先 爬,随着刘备爬上了树腰,刘备腿一软,又从树腰上吐噜下来,抱住了树根。张飞说:“好 了,我就当大哥了。”刘备说:“我问你,先有树根,还是先有树梢?”张飞说:“当然先 有根。”刘备说:“好了,我是哥,你是弟。”爷爷为此瞧不起刘备,为我们老张家的张飞 叫屈。只是我忘了问爷爷,他们爬的是不是我家的桑树。

  但是,爷爷明白无误地说,关公确实起走了我家这个桑园里的一棵大桑树。那是关公跟着 刘备在新野屯兵的时候,住在新野县城,老百姓都叫他关二爷。关二爷的马夫把他的赤兔马 拴到一棵桑树上,马饿了,啃起了树皮,桑树伤了元气,不多天就枯死了。关二爷知道了, 向树主赔了不是,要马夫去找一棵同样的桑树栽到原来的地方。马夫接连栽了几棵都没有成 活。关二爷急了,骑着赤兔马出城找树,一直找到张庵,才看见我们老张家桑园里长着一棵 水桶粗、两丈多高的大桑树,青枝绿叶,像撑着一把大伞。关二爷拿出二百两银子,对看桑 园的小伙说,这棵桑树能不能卖给我?小伙一看是关二爷,就说不能收钱,这棵树送给将军 了。关二爷说,那怎行?你不收钱,我就违反了军规,还要拿军棍打自己的屁股,叫我咋打 哩?小伙拿棍试了试,自己还真的打不了自己的屁股,只好收下了银子。关二爷挽了挽袖子 就要拔树,小伙说,不行,不是将军没有拔树的神力,只是这样会伤了树根。关二爷一听有 理,命兵士绕着树根挖了一个大坑,才把桑树连根起出来,树根上带着碾盘大的泥坨子,护 着树根。关二爷把桑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回到县城,把桑树栽到树坑里,坑底填了几十车 赤兔马的马粪,天天起早浇水,桑树又活鲜鲜地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诸葛亮火烧新 野,烧死了无数曹兵,这棵树经过火烧,却显得更加精神。新野人说它是神树,围着它筑起 一圈院墙,叫“汉桑城”,至今一千七百多年,那棵桑树仍旧绿茵茵地活着,叫“汉桑树” 。

  爷爷问我:“娃,这棵桑树为啥能挪活?”

  我说:“树好。”

  爷爷点头说:“咦,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树就是好!可是要记住,树起走时,还 要带着一大块泥坨坨,那个泥坨坨叫啥?”

  我摇摇头。

  “记住,那叫‘老娘土’。”爷爷说,“树挪窝,要带上‘老娘土’才能成活。人不管往 哪儿搬搬挪挪,也离不了‘老娘土’。爷爷给你讲古,就是叫你带上咱老张家的‘老娘土’ 。”爷爷把我搂在怀里,老泪纵横说:“好娃,你得记住!”

  我记得,爷爷似乎在这里对我结束了历史的启蒙,眼眶里盈着泪水,颤巍巍地进了草庵。 我担心爷爷回到他变成神仙的地方还要流泪,就扒下草庵墙上风干的麦秸泥,窥探那一个属 于爷爷的世界。爷爷的世界里扑朔迷离,树叶儿摇碎了刘秀和关二爷时代的阳光,阳光从破 损的秫秆墙上钻进草庵,像是从筛子里筛出来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一晃一晃地洒在爷爷身 上。爷爷在矮床上躺下,又摸摸索索点亮了油灯,左手拿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右手指揉 着一个黑泥蛋蛋,把它按在烟锅里,凑在油灯上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美美地眯细着,缓缓 地舒出一口气来。我认定那个黑泥蛋蛋是让爷爷变成神仙的东西。爷爷睁开眼睛时,脸上又 露出模糊的微笑,散漫的眼神渗出草庵,向很远很远的天上蔓延。又有一朵三国时代的云彩 飘过来,好像要驼上爷爷上天。爷爷闭上了眼睛。

  黄昏,爷爷从天上回来以后,父亲也夹着一个大书夹,从村外回来了。父亲好像并不关心 爷爷的桑园,天天都要夹着书夹子到处乱跑。爷爷埋怨说:“整天看不见你,你又去找唱曲 儿的了?”父亲说:“他们都是民间艺术家,我去向他们讨教。”爷爷责怪说:“我也会唱 曲儿,你为啥不找我?”父亲说:“我小时候听爹唱过不少,倒不知还有我不曾听过的。” 爷爷说:“你没听过的多哩,正好孙娃在哩,我给你们唱一段《关二爷辞曹》,说的是关二 爷辞别曹营,去找义兄刘备,曹操追到八里桥上拦他……”爷爷眯眼望着天上,“好,关公 和曹操来了。”就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来: 曹孟德骑驴上了八里桥,尊一声关贤弟请你听了。

  在许昌俺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四个碟儿两个火烧。

  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俗套,灶火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摊煎饼调榛椒香油来拌,还给你包了些马齿菜包。

  芝麻叶杂面条顿顿都有,又蒸了一锅榆钱菜把蒜汁来浇。

  只为你到夜间爱读《春秋》,天天黑添灯油多续灯草。

  ……

  我记得,父亲一边作记录,一边强忍着笑,不住声地说:“好,真好!”

  爷爷唱毕,干瘪的胸腔如风箱一张一合,喘着气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桑树出神。树上有几 片桑叶飘下来。爷爷又自言自语说:“树叶儿啊,树叶儿啊,多少时光都跟着你飘走了。关 公走了,曹操也走了。”爷爷呆坐着,凄情地望着我的父亲,又说:“你舅走了,你爹也该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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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舅爷     

  父亲领着我去看望舅爷,出门时,奶奶问:“咋不带金箔、银箔?”父亲说:“他不喜欢 钱,只喜欢喝酒、吃猪头肉。”父亲晃了晃手中的竹篮,竹篮里放着两瓶酒和一个白生生的 猪头。猪眼眯细着,嘴角翘起来,露出微笑的样子,像是去看望久违的朋友。

  父亲把竹篮放在坟头前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舅爷住的地方。草棵里陡地跳出一只野兔, 向坟地里一蹿一跳地逃跑,在另一个坟头上站住,回头向我支棱一下耳朵,又弓起脊背一跳 ,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父亲伸手按下我的脑袋,说:“不要乱动,静默三分钟。”父亲看 了看怀表,就闭上眼,低下了头。我却在寻找野兔,那是我看到的第一只野兔。我觉得过去 了很长时间,父亲才看了看怀表,说:“默毕。”

  舅爷村里人说:“看他父子俩,不烧纸,也不磕头,像两根棍儿搠在坟头上,还掐着钟点 儿,低着头搠了老半天,那是干啥哩?”

  正在犁地的表叔把犁杖扎在地头,说:“那叫‘默哀’,是在心里难过。掐着钟点儿,是 要难过够三分钟。”

  后来,我又多次跟着别人“默哀”,都没有父亲那样认真,让怀表管着。

  “默毕”以后,父亲在舅爷坟前洒酒,才洒了半瓶,就被表叔止住了,表叔说:“不敢叫 俺爹再喝了,他一回只能喝四两,多喝一点儿,他就醉了。”

  表叔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与别的农民不同,剃着光头,却戴着铜腿茶色眼镜,对襟小 布衫白得耀眼。 他掂走了酒瓶和猪头,又蹲下来,叫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扶住他的光 头,进了一个青砖门楼。父亲指着敞亮的瓦屋说:“我在这屋念了三年私塾。”

  多亏舅爷是私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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