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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娃,记住,鬼难缠,没有泼皮难缠。”
我本来想为爷爷编纂一部《鬼怪大全》,注明:“爷爷临终口述,不孝孙娃整理。版权所 有,盗版必究。”交给“二渠道”买个书号出版发行。但我想起爷爷说过:“鬼怪都是多少 年修炼出来的,有人的地方少不了也要闹鬼。知道自己是人,写好一个‘人’字就好。”可 见爷爷并没有奢望鬼怪可以绝种,只是要自己独善其身,而且我想,把鬼怪留给“鬼不缠” 对付,“鬼不缠”就有了正当职业,也是人类的一大幸事,就打消了为爷爷出书以警示后人 并借此赚一笔小钱的念头。
但是我发现,爷爷骨子里是很怕鬼的。一天晚上,爷爷让我拿上父亲的手电,为他照着桑 树捉“爬叉”。“爬叉”是知了的幼虫,夏季的夜晚,它会从树下的洞眼里拱出来,沿着桑 树往上爬,爬上树顶,就蜕了一层透亮的硬壳,变成了知了。爷爷在树上捉了“爬叉”,奶 奶用盐水泡过,再用油煎了让我吃,那是我在张庵享受到的独特的美味。爷爷说:“这东西 才从土里爬出来,没吃过世上的秽物,娃吃了心里干净。”那一晚我打着手电,跟着爷爷在 桑园里转来转去,不多会儿就抓了一瓦罐“爬叉”。爷爷高兴,又说要教我捉蛐蛐儿,从我 手里接过手电,侧耳听着蛐蛐儿的叫声,用手电照着土墙下的一块瓦片说:“它在瓦片底下 拉弦儿哩,你去用手捂住它,轻点儿、快点儿,别叫它蹦了。”
我正要下手,土墙外边传来了“唰啦唰啦——嗵嗵”的响声,蛐蛐儿受到了惊动,立即停止 了鸣叫。爷爷也骇然变色地瞅着土墙,眼神直直地追着土墙外的声音,顺着墙头移动,一直 移到土墙尽头,嗓子里咝儿咝儿地响着小哨,说:“这个鬼,这个勾命的鬼!”我被爷爷的 神情吓坏了,紧紧抱住了爷爷的腿。爷爷说:“不怕,咱不欠他的!”“唰啦唰啦——嗵嗵 ”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由远而近。爷爷嗓子眼儿里再次响起了小哨,用手电照着土墙上的豁 口,喘着气说:“你又步量啥哩?桑园不管大小,还姓着张哩!聪娃带回来的钱,我都给了 你,两清了!”
声音渐去渐远,夜幕笼罩着的原野上传来狐狸的叫声。爷爷熄了手电蹲下来,搂住我说: “咱不怕,咱真的不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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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试论刘秀称帝与老张家桑园之关系
鬼在桑园里的出现使我心惊肉跳。我模糊地感到,桑园里藏着骇人的隐情。
爷爷却用“桑葚疗法”恢复了我对桑园的热爱。桑葚儿是一种紫黑发亮、甘甜多汁、状如 毛毛虫的果实。爷爷牵着我的手在桑树下四处转悠,不时地挺直脊背,把一只瘦骨伶仃、暴 着青筋的大手高高地伸到树枝上,摘了桑葚儿就连忙塞到我嘴里,催我快吃。爷爷说,桑葚 儿从树上一摘下来就赶紧送到嘴里,才不会沾染世上的浊气,才能得到桑树从地底下生养出 来的元气,还有桑树叶从雨雪霜露中吸收的灵气。爷爷把一个肥大多汁的桑葚儿塞到我的嘴 里,拍了一下巴掌,说:“娃,记住,刘秀就是吃了咱家这个桑园里的桑葚儿,才做了皇帝 。”他摘了一片桑叶,擦了桑葚儿留在我脸上、嘴上的紫红色浆液,又向我披露的一 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刘秀一当上皇帝,就把咱老张家撂到一边,忘到 脑后 了。”爷爷又摘了一个桑葚儿,把桑葚儿塞到我嘴里以前,又对我的前途产生了巨大的忧虑 ,定定地望着我说:“世上好皇帝太少,我孙娃只吃桑葚儿,不当皇帝!”
爷爷由此对他的孙娃开始了历史学科的启蒙。
父亲也以此推断,我家的桑园及其最初的开拓者应先于刘秀登基称帝的公元二十五年,具 有毋庸置疑的悠久历史。
爷爷说,刘秀的老家就在张庵南边,是咱老张家的近邻。他跟王莽争天下时,王莽撵得他 无处藏身。他又饥又渴、筋疲力尽,拄着一根拐棍,一歪一趔地钻进这个桑园,一头栽倒在 一棵大桑树底下。爷爷指着桑园里的一个土坑,坑里有一洼绿水。爷爷说:“那棵桑树原来 就在这里绿茵茵地长着,到了三国时代,关公把这棵桑树拔走了,留下了这个树坑。”我问 关公是谁,爷爷拍拍我的脑瓜儿说:“今天只说刘秀,吃多了,咽不下。”
却说刘秀一头栽倒在桑园里,惊动了老张家看桑园的一位老人。我懂事以后才终于知道, 我们老张家这位老人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从而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史书上本应留下他的名 字,然而老张家的人不注重名字是不是可以载入史册,实行“低贱能成人”的“命名学”, 所称狗娃、牛蛋、蛤蟆者应有尽有。这位老人的名字已无从查考或是不宜查考了,都叫他“ 看桑园的祖爷”。看桑园的祖爷看见一个叫花子倒在树下,急忙跑过去,一摸他的心口,半 晌也不跳一下;翻开眼皮一瞧,糟了,瞳孔散光了。他惟恐叫花子家里来人讹他,向他讨要 人命,正要向路沟里拖他,却听见小鸟“唧溜唧溜”在树上叫个不停,叫得他心里一酸一疼 ,又想,说不定他家中有八十多岁的高堂老母叫他养活哩,还有不大点儿的娃子正在叫饥! 只是这一念之差,又慌忙脱了草帽,摘了一帽壳桑葚儿,一个个地塞到他嘴里喂他,整整喂 了两帽壳桑葚儿,再翻开他的眼皮一看,瞳仁儿聚住光了,心口也一拱一拱地跳起来了。
从张庵东边水台村气吁吁跑来一个汉子,说他看见一缕红雾缭缭绕绕飘到桑园里陡地灭了 ;不多时,红雾又从桑园里升起来,红融融地罩住了整个桑园。他直奔桑树下,看见叫花子 岔开双腿、平伸着胳膊、头下枕着一根打狗棍,仰脸躺成一个“天”字,慌忙跪下磕头,说 是来了“真龙天子”。跪下磕头者就是“南阳二十八宿”中的邓禹,日后成了刘秀的军师。 他向刘秀磕了响头,刘秀已经醒了。王莽的追兵从西边拍马而来,看桑园的祖爷就把一根桑 木扁担递给刘秀,把他打扮成樵夫模样,催他快走。刘秀向看桑园的祖爷拱手施礼说:“等 我坐了朝廷,就封你这棵桑树当树王!”
爷爷问我:“娃,听懂没有?”
我吃着桑葚儿,说:“懂了。”
“爷爷说啥了?”
“桑葚儿好!”
“对,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桑葚儿就是好!”爷爷说,“要是没有看桑园的祖爷用 咱老张家的桑葚儿喂那个叫花子,世上就没有了刘秀,也就没有了东汉朝,眼下咱中国就不 知道会变成啥样了!”爷爷眯着眼望着桑园,望着蓝天,天上有云彩飘过,爷爷的眼神也随 着云彩飘移,自言自语说:“云彩呀,云彩呀,把时光都给飘走了,桑园还在哩,刘秀早没 有了。”
爷爷说,刘秀当了多年皇帝,才想起他是吃了张庵的桑葚儿才活过来的,就派了一个大臣 来给桑树挂金牌。大臣不认识桑树,错把金牌挂在一棵椿树上,就回京交差了。“你看,” 爷爷指着桑园外边一棵黑不溜秋的老树,“就是那棵椿树,它把金牌举得高高哩,不嫌害臊 ,还向世人夸功哩!”我来不及找到椿树上的金牌,爷爷又指着桑树说:“娃,你看,咱这 桑树觉得埋没了自己,如今还在哭哩!”我在桑树皮上看到了泪珠,就去给桑树擦泪,桑树 的眼泪黏黏的,染红了我的手指。爷爷说:“看看,哭出血了不是?怪它气量太小,咱不用 哄它。”爷爷又指着一棵弯弯树,“娃,那是一棵柏树,它笑大臣乱挂金牌,笑椿树太不自 量,笑咱这桑树气量狭小,把腰都笑弯了。”爷爷又指着一排又高又直的大树,“娃,那是 钻天杨,它哗啦啦、哗啦啦,跟咱说话,你听懂没有?”我摇摇头。爷爷说:“不能怪我孙 娃听不懂,杨树说的是五言诗句:‘椿树你别美,桑树你别哭,柏树你别笑,不如装糊涂。 ’”爷爷又续了两句七言诗:“世事如烟随风散,不是小葱拌豆腐。”
怪我没有深刻领会白杨树的五言诗和爷爷的七言诗,对于“装糊涂”这门学问虽能日积月 累,有所长进,却未能大彻大悟。昨天晚上,我的脖子被一只哑巴蚊子叮了一下,我就大声 呐喊:“你怎能不出声地叮人?怎能不光明正大地吸血,怎能不学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蚊子 ,向着我的脖子呼啸前进呢?”所以,我活得疲劳而且荒谬,常常听到蚊虫哼哼的笑声。
于是我又想起了看桑园的祖爷。刘秀派大臣来挂金牌那一年,看桑园的祖爷九十岁了。 族人说:“老寿星,皇帝咋把你给忘了?是你救了皇帝呀,你不救他,桑葚儿也不会掉到他 的嘴里,他也不会返醒过来,早把他埋到路沟里了!”看桑园的祖爷装糊涂说:“我没有救 过皇帝,我只是救了一个叫花子。”但他托起银须看了又看,忽地掉下眼泪,“只是我两个 儿子跟着那个叫花子打王莽,都死在战场上了。我死时,没人去坟上给我摔老盆了。”爷爷 凄然说:“咱老张家有十几个弟兄都跟着刘秀走了,只回来一个少了一条腿的瘸子、一个少 了一条胳膊的撇子,其余的,都成了砌在金銮殿上的砖头瓦片儿。”
爷爷叹口气,又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不知是老张家哪一个祖爷,把装在瓦罐里的破锅 片儿送到铁匠炉上打了一个枪头,跟着刘秀走了。张庵从此没有了老张家认亲的证物。族长 又暗地假造了一个,等着二祖爷、三祖爷的后人混阔了回来认亲。年代久了,就把假的当真 了。要是真的能回来,这假造的破锅片儿也合不上缝,龙身和龙头、龙尾也就对不上了!” 爷爷叮嘱说:“娃,咱不能再等了,靠咱自己烙烙馍、包扁食吧!”
“你又给孙娃呱哒啥?”奶奶责怪爷爷,“你也不问问咱娃懂不懂?”
爷爷说:“你咋知道他不懂?给小牛犊儿喂一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