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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
老人家,我们没有指望得到您的祝福,只是愉快地对您说一声:我们已经上路,不指望一路 顺风。
一个快活的小布尔乔亚
(注:布尔乔亚是英文 bourgeoisie —— 资产阶级一词的音译,小布尔乔亚即小 资产阶级,亦是二三十年代知识阶层的习惯用语。)
据说,姥爷倒是很欣赏这个“小布尔乔亚”的来信,姥爷说:“看不到猥琐之气,倒是有楚 人狂歌号呼之风哩!”姥爷只是讨厌那只“壮硕的公狼”,挑剔说:“为啥是‘狼号’而不 是‘虎啸’呢?可见他的‘蛮力’和‘野性’也有所不足,且看他如何寻找他的青草地和小 星星?”
接着,姥爷就在当日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父亲和他的女儿“敬告诸亲友”的“结婚启事”。同 一张报纸上还发表了这对新人共同撰写的一篇文章:《论古典小说中三个叛逆的女性》,一 个是崔莺莺、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潘金莲。我看见过姥爷收藏的这张报纸,色泽已经发黄 ,折叠的地方磨出了裂口,在前两个叛逆者身边有朱笔留下的圈圈点点,后一个叛逆者的头 上赫然写着:“放屁!”
又据说,“西洋马车”把母亲拉到一间廉价租赁的新房以前,曾按照一位“愤怒派”诗人规 划的路线图,在古城街道上示威般地穿梭游行。赤兔马的后代到“草市街”吃了草料,驾车 从“马道街”飞驰而出,马辔头上的铃铛在“铃铛胡同”里叮当作响,但在“辘轳弯儿胡同 ”拐了三道弯儿以后,车轱辘就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又临时更改路线,到“油坊胡同”给滚 烫的车轴膏油,再从“耳朵眼儿胡同”里钻出来,去“花井街”喝了喜茶,到“财神庙街” 宣读了《讨财神佬儿》的檄文,又到“文庙街”宣布了“普罗文学”的神圣主张,而且没有 忘记去“磨盘街”放慢马蹄遛圈儿,在马蹄踏过的坑坑洼洼里搜寻了缪斯的脚印。
这一切,都由坐在副驾驶席上的“愤怒派”诗人充任指挥。一路上,诗人怀抱竹筐,大把大 把地抛起彩色纸屑,如将号召起义的彩色信号弹射向古都的天空。然后,“西洋马车”来到 我姥爷门前。他示意车夫停车,车夫喊了一声“喔吁!”诗人就用竹竿高高挑起了一挂震耳 欲聋的火鞭,让爆竹的纸屑在姥爷的门楼上迸飞出五彩的雪花,用硫磺和芒硝的气味薰开了 一道门缝。从门缝里伸出来的脑袋却属于一位看门老人。诗人不失时机地从路边一个卖仁丹 的瘦子手中夺过来一把招徕买主的歪脖子铜号,对准门楼吹出了老牛和毛驴儿的叫声。从此 ,这位诗人就有了“大喇叭”的诨号。大喇叭吹出的声音与“西洋马车”里溢出的哄笑和尖 利的口哨闪着刺目的亮光,击中了姥爷门楼上的兽头和瓦松。看门老人捂着耳朵,惊诧地望 见了我的披着婚纱的母亲,急忙跳出门槛,拱手说道:“恭喜二小姐!”母亲却用婚纱遮着 涨红的脸庞,慌忙挥手说:“快去关住大门,别叫气坏了俺爹!”父亲照旧挺着高傲的鼻子 稳坐不动。当“西洋马车”疾驶而去的时候,赤兔马的后代在姥爷宅第门前留下了一大堆热 气腾腾的马粪,招来了一群快活的大苍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大喇叭”仰天大笑,“哈哈 ,我有了一首绝佳的新诗,题目是《小布尔乔亚的暴动》!”
父亲刚回到廉价租住的新房就急忙脱了西装,“大喇叭”还要立刻穿上这身西装,打上同一 条领带,还要戴上那一朵蔫蔫巴巴的玫瑰花另有用场。从旧衣店买来的廉价西装是父亲和“ 沙龙”里另外三个才子轮流使用的礼服。如果一个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警犬起码会咬出四个 人来算账。幸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谁要穿上这身礼服,如果不是出席比较高雅的聚会 ,就是要去约会一位新潮的姑娘。
发生了“小布尔乔亚的暴动”以后,父亲就毅然辞去了教育厅的差事,考上了北平燕京大学 国学研究所,成了中国文学研究生,师从著名教授郭绍虞先生,从此由“雕虫”变成了前“ 沙龙”成员嗤之以鼻的“书蠹虫”。有人说父亲争强好胜,冲天一怒,成就了日后的“学者 风范”;有人说父亲骨子里深藏着出身寒微的自卑,他与“沙龙”告别,仅仅是为了挤进一 个名门望族的大门;有人说我姥爷深谋远虑、爱婿心切,就用“激将法”让他在乱世中走上 一条少生是非的治学道路;有人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暴动”,父亲从此断绝了小职员的财路 ,母亲也失去了家族的支援,不得不离开只差一年就可以修业期满的H大学,去一家“洋 纱厂”的子弟小学当了教员。次年又有了我的大哥。一份菲薄的薪水撑着一只坐了三个“小 布尔乔亚”的破船,左摇右晃,风雨兼程,去寻找十分遥远的青草地和小星星。
性格倔犟的父亲一提起郭绍虞教授,就会低下高傲的鼻子,嗓音也在温婉而轻柔地发颤。他 说绍虞先生让他由诗史研究入手,进窥中国文学的堂奥,还让他看到一个胸怀宽广的学者怎 样帮助他的弟子,多次不露形迹地为他化解了衣食之忧,比如,允许他在校外研究并推荐他 担任了岭南大学的讲师,使他有可能让我母亲源源不断地向我姥爷呈送他在燕大学报、岭南 学报和《文学月报》上发表的十多篇学术论文。有一篇《清商曲词研究》,还让他拿到了一 笔奖金,解决了三四个月的吃饭问题。出乎姥爷意外的是,父亲又集“雕虫小技”之大成, 出版了他的小说集,题名《名号的安慰》,收入了他本已忘在脑后的十多篇小说。郭绍虞先 生惠然作序,并由顾颉刚先生题写书名。母亲特意向我姥爷呈上了《名号的安慰》。于是有 人说,这是一个“雕虫”把两位学者推在前头如狐狸跟在老虎后边的示威。小说集的题名分 明是以岳父大人奉送给他的“雕虫”的“名号”感到莫大的“安慰”呀!但是,在书斋里泡 了几年的父亲开始学 会了惶恐,慌忙分辩说,那哪儿能呀?那是绍虞先生看见我每天钻到图书馆里啃烧饼,就用 此法送给我一笔稿费,又让我啃了几个月的烧饼。
父亲在燕大修业期满,却没有回到开封谋职。好像我姥爷不给“雕虫”平反昭雪,他就不跟 岳父大人见面。不管他远在广州的岭南大学担任讲师,或是近在河南的安阳、淮阳高中执教 ,都只在放假期间回来数日,或是接走了母亲在外地度假。他就是回到了开封,到了农历正 月初五,也不去给我姥爷拜寿。但他十分怀念开封的“沙龙”,自从“沙龙”里的“小布尔 乔亚”们有的坐监、有的颓废、有的为了养家口而形容憔悴、有的跑到乡下造反而下落不 明以后,父亲的鼻子老是在开封闻到“腐儒”的气味,他说那是一种介乎于北平臭豆腐和广 州咸带鱼之间的气味。仅仅由于母亲在开封,后来又有了我的哥哥、姐姐,再后来又多了一 个我,父亲才强迫自己在假日回来忍受这种气味的薰烤。
“七?七”事变以后,战火迫近开封,父亲才为了保护他的小巢而回到开封教书。那时候, 他在学术界产生了一点影响的新著《中国文学史新编》已经由开明书局一版、再版而三版。 后来,西南联大国文系又将此书列入必读书目。在一个没有臭豆腐和咸带鱼气息的小茶馆里 ,父亲碰见一位面容清癯的长者。长者瞥了他一眼,说:“你是张聪先生?”父亲躬身说: “老先生有何见教?”长者说:“请问,你的《中国文学史新编》何以为新?”父亲为长者 斟了一杯清茶,说:“拙作旨在摆脱‘名胜一览’、‘名作指南’的模式,不唯对历代文学 作者的个人经历作出精细的探讨,对产生文学的时代精神和社会环境,亦作出真切的认识。 以历史的精神、批评的眼光……”他伸出三个指头,“做到三个‘To’罢了。”长者问道: “何谓三个‘To’?”父亲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三个以 “To”为首的英文词组,说:“To interpret——说明、To verify——证明 、To judge— —鉴定。”长者说:“你小子何时学会英文了?”父亲说:“不过是 A little bit—— 一点点而已。但是请问老先生,何以称鄙人为‘你小子’?”长者说:“你娶了我的二妮儿 ,怎么不是我小子!”父亲肃然起立,深深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爹!”翁婿潸然泪下而 从此相认。姥爷说:“小张聪,你好大的脾气啊!”父亲说:“爹,我不过是按照孙中山先 生的教导,希望‘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我姥爷说:“文不对题了!你是哪个民族?我 是哪个民族?你张口就是三个‘To’,再看看你这身打扮,倒像是个假洋鬼子!”父亲说: “燕京大学和岭南大学都是洋人办的教会大学,我怎能不学三个‘To’!穿衣服也只好入校 随俗了。爹,听说您老人家已经喝惯了牛奶,那是荷兰奶牛产的洋牛奶哩!”
刚刚相认的翁婿俩眼看又要吵起来,忽地响起了警报。父亲急忙搀着我姥爷上了黄包车,姥 爷说了一声:“且慢!”又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你那本《先民浩气诗选注》还是差强人 意的,把屈原的《国殇》、陆游的《示儿》、秋瑾女士的《感愤》都收入了,虽说杂了些, 但是,”姥爷指着天上的“警报”,“天上说不定会掉下来三个‘To’,说明、证明、吁嗟 乎鉴定,这本诗集选的是时候!”父亲说:“爹,我跟二妮去看您。”姥爷说:“暂缓吧, 躲炸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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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哥儿的预言
我的记忆也有一个极大的缺憾,就是我对自己出生的时间和地点竟然毫无印象。当我经历了 童年的飘泊,又在十一岁那年回到开封的时候,母亲领我到一条名叫“三圣庙后”的老街, 指着一个破败的门楼和一座老屋的后墙,说:“斑儿,你就出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