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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这样说,我才回想起,真的已有很久没见到彪子那轻松、满足的笑容了。
“那,妈妈今天的表现……你会不会看不起妈妈?”
“怎么会呢?爸爸生病这一年您完全围着爸爸转,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思想。我知道您对爸爸的感情,即便是我也无法替代。但以后,咱家的担子就落在我肩上了,有什么事您就跟我商量,我帮您拿主意。”
14岁的儿子跟我谈了一个半小时,我听呆了。他小小的心灵过早地承受了太多负重,他将它们化解掉,又来为我开脱。
天使走远了,仍可与他相依为命。(2)
儿子用了一年的时间,从一个小男孩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对我宣称要为这个家负起一半责任。我在欣慰之余,不免有些担心。
“聪聪,妈妈已经觉得你很了不起,我不希望你像爸爸那样出人头地,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我是傅彪的儿子而有压力。但是性格使然,我知道该怎么做!”
当我依着清晰的记忆将儿子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读起来仍不敢相信。一个14岁的男孩,曾经拥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本该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甚至有些“浑”,有些霸道……这一切,或好,或坏,我的儿子都没有了。
他懂事。他越懂事越让我心痛。
追悼会那天,按照习俗,儿子要为爸爸“摔盆儿”。
聪聪抱着父亲的遗像,表情凝重,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灵柩前面。
无数双送行的眼睛看着他。
“噗通”一声,聪聪一下跪到地上,高高地举起瓦盆“啪”地一声脆响,将瓦盆摔得粉碎。
“爸,走好!”
聪聪用他处于变声期略显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悲痛而有力。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他喊哭了。
灵车缓缓前进,三十余辆亲朋好友的车辆一路随行。北京市交警特勤处的朋友们操纵着一路绿灯。被堵在路上的群众烦躁地按着喇叭,当大家看到灵车上彪子的照片,一下安静下来,无声地注视着。
八宝山第一告别室外已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有年迈的长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孩童,有的骑了一夜自行车凌晨就到达这里,还有的来自外地,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
中午,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彪子被推进火化堂。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去对他说最后一句话。聪聪缓缓走到父亲面前,“噗通”一声跪下:“爸,您放心,我会好好把妈妈照顾好,好好长大成人!”
第二天,朋友们在北京展览馆西侧大厅为彪子举行追思会。外厅的牌子上写着:“演过,爱过,快乐过……彪子,我们一起走过。”
小刚和国立见我们母子到了,便来陪我们。他们在追悼会上已经忙碌了一整天,满脸疲惫,我又是感激又是心疼,总想说点什么表达我的心情,可是如鲠在喉,一时语不成句。
“小刚伯伯,国立伯伯,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把我爸爸的后事办得这么圆满,让我都没来得及哭。”
谁也不会想到儿子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小刚和国立的泪水一下滚落下来。
小刚主持了追思会,他瞪着熬红的眼睛,拿着话筒,哽咽了足足一分钟。最后他颤抖着双唇说:“傅彪他说谢谢咱们,谢谢朋友!朋友里边有我们这些和他一起工作过的、生活过的,也有媒体的朋友,他让我谢谢你们。他说没有合作过的朋友不要遗憾,他来世还做演员,我说,希望他来世还是一个胖子。他又说今天是夏天的阳光,秋天的风,他喜欢……”
我顿时泪如泉涌,只有这些和他工作、生活过的朋友才如此了解彪子,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的表达方式,甚至了解他的生活习惯。
天使走远了,仍可与他相依为命。(3)
正在我唏嘘慨叹时,突然看见聪聪在小刚和国立的陪伴下走到了台上,这种场合下,这孩子会说什么呢?我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首先,我要感谢治丧委员会的叔叔阿姨们,是你们让我父亲的人生有了一个壮丽的收尾。然后我要感谢所有到场的媒体的叔叔阿姨们,谢谢你们的关心。感谢我母亲,一年来她一直陪着我父亲和病痛战斗着,我要说一声,妈您辛苦了。然后我想说的是,请大家为我父亲感到高兴,不要难过,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孝顺,我觉得我们应该为他的走而欣慰,因为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这么彻底地放松过了,这对他来说是解脱,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伤心,而且他的人生是伟大的,谢谢大家。”
聪聪不慌不忙地说完这段话,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辛酸,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彪子走了,而他留给了我这样相似的血脉,这样宝贵的寄托。
他得到了最佳谢幕奖。(1)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人生已经一败涂地,幸运之神抛弃了我们。
在与癌魔征战的岁月里,不知有多少次,我心中愤懑凄凉地呼喊:“怎么会这样?”
家庭、事业、爱情正在奏出最华彩的乐章,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却令一切戛然而止,只余一个人低吟浅唱。
彪子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健康的时候,他以深切的爱与责任撑起我们这个家,为身边的亲人、朋友带来欢乐和慰藉。
生病的时候,他的身体日渐消残,他的内心却顽强抵抗着,抵抗疼痛、抵抗孤独,抵抗恐惧和绝望。
他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病痛导致的躁动不安都独自化解;他也不曾留给我一声叮咛,哪怕最温暖的叮咛在诀别时也会化作一根锐刺,他不愿让这根刺时时扎在我心上。
临终那一瞬,彪子站在新世界的入口,要选择一条路。我告诉他不要怕,要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走,想必他记住了。每一个人都看到,他的脸上漫漫浮起一个笑,他一定看到了美好的光景。
那一刻我突然悟到,我和彪子仍然是相通的,就像过去的每一次远行,当他平安到达,便给我打来电话。而今我们相望却无言,他以笑容回应我,告诉我他已经找到新的归宿,那里是一片世外桃源。
所以,当亲爱的人逝去,我们不要号啕痛哭,那只能宣泄自己的孤独和畏惧。只要握住他的手,指给他方向,让他了无牵挂,他终会以某种方式让你知晓,他找到了传说中的极乐世界。
背负着苦难的人最懂爱与被爱。
那些相知多年的朋友,久未联络的朋友,素不相识的朋友,听闻噩耗以后全都聚到我们身边,让我在最漫长的夜也不曾感到寒冷。
彪子出殡那天,被堵在路上的车纷纷按起喇叭,当人们知道经过的车队是彪子灵车时,一下安静下来,默默地目送着我们的车走远。
前来送行的陌生朋友们早把第一告别室外围得水泄不通。有坐飞机专程赶来的,有坐了一夜火车一早赶到的,有骑了一夜自行车天不亮就等候在那里的。有人拿着彪子的漫画,有人拿着彪子签过名的照片,有人拿着在街口偶遇的合影,他们都想最后再看一眼“彪哥”,再叫一声“彪哥”。
一位古稀老人凌晨4点就来到灵堂外等候,他对着彪子的遗像哭喊:“你怎么能走哇,该走的是我!”
一个小伙子,手里举着大大的“彪哥走好”的牌子站在那里,任群众怎么拥挤,怎么繁乱他都一动不动,举着牌子站了近四个小时,直到最后才排在队尾步入灵堂。
新浪、搜狐网上那么多网友真挚的祝福,直到今天还有人在网上灵堂祭拜、点烛、献花。有一位叫周冉的小朋友,竟记得彪子100天祭日,为他献上一瓶红酒,并写道:叔叔,100天了,我们已经思念您100天了!
有的网友专门给我留言:“秋芳姐,对逝者最好的怀念就是好好走完自己的路,因为他希望你能幸福地微笑。”
“秋芳老师,希望您尽快振作起来,给观众再塑一个个鲜活的角色。”
我们接受了太多的爱,却无以回报,我相信彪子在天堂一定会送给他们深深的祝福。
他得到了最佳谢幕奖。(2)
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事到如今我依然这样认为。
我与彪子一起度过了20年,人生中最美丽的20年,获得了一个女人渴望获得的一切,很多人活够长长的一生都不能这样丰富。
彪子平时最喜欢穿的一套衣服我留下了,黄色上衣配红色长裤。他笑称这身装扮叫“西红柿炒鸡蛋”。
房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他的衬衫、领带整整齐齐地挂在衣帽间里,相框、剃须刀、牙杯、牙具、毛巾、烟缸……一切仍在原来的位置。曾经有朋友劝我收拾起这一切,给自己一个新的环境,我不愿意。只有家里留有他的痕迹,我的心才有归属,只有保存这份温暖我才不会感到寒冷。
彪子的人生在高潮中落幕。或许某一个失眠的夜里,我仍会因寂寞而哭泣,或许某一个印记会勾起我或痛苦或美好的记忆。但经历了这场意想不到的灾难,我对死亡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甚至想到终有一天我会面临死亡,那一刻对我不再恐惧,却仿佛有些温暖,那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终将逾越生与死的距离。
人生啊,不过是一场回忆,丰盛如我者寥寥无几。
我以为我的生活从此应该归于平淡,谁知彪子早已给我们娘儿俩安排好了一切。他没有跟我说过任何交待的话,却早已在他备受折磨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他的朋友们,
朋友们依着“君子协定”告诉我彪子的嘱托时,我不禁痛哭失声。我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始终不肯告诉他病情多么严重,甚至横下一条心,直到终点也得不到他最后的叮咛。他却默默为我铺设了一条崭新的路。
我为了彪子而“演戏”,彪子为了我更是在演戏,谁的戏更好呢?彪子又胜出了,他得到了最佳谢幕奖。
彪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