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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器上的数字急遽下降,我的心随之一再地失重。
显示屏上呈现出一条没有波折的直线——生命的电波消失了。
我仿佛看到彪子登上一艘即将启程的船,他站在船头,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岸边挥手道别。船已经离岸了,他希望他最亲爱的人如何说再见呢?如果那是我的旅程,我又希望怎样道别呢?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悲伤而放声大哭,那会让彪子屡屡回首而看不清前方陌生的路。我早已告诉过自己,也告诉来送行的人,他走的时候我们不要号啕,那会惊扰他的灵魂,让他牵肠挂肚,不得安心上路。
“现在开始计时。9点35分,傅老师离开了我们。”医生说。
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1)
一切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瞬平息下来。我仿佛看到他的灵魂脱离开千疮百孔的躯体,安然飞升。我仿佛感到他的灵魂正与我们站在一起,守望着他安详的样子。窗外,一缕阳光挥洒进来,我的身体慢慢舒展,置身于一种温暖,就像他曾无数次拥我入怀。
没有人恸哭,周围安静极了,大家守护着这份尊严,这份神圣。
我用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彪子,你放心,一切都放心。不要怕,记着,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记住我永远爱你。”我反复地说着最后的叮咛。
我亲吻他的额头、嘴唇,他的样子十分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令我安慰,令我心疼。
朋友们形容,那就像一幅温暖柔和的画面。
阳光照在他的床上,白色的窗纱像是一层柔光镜。
他睡着。我和儿子、姐姐们围坐在床边。小刚、帆子、志诚、韩红、小陆、杨立新、小夏、方圆、文林、杨敏……朋友们在床尾站成一道弧线,大家静静地守望着他。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般福气让生命结束得如此圆满。
为他更衣的时候,姐姐扶他坐起来,正好面对着我。
我惊呆了!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
我拉住儿子的手:“聪聪你看,爸爸在笑呢!快把叔叔阿姨们叫过来!”
伤心哭泣的朋友们闻讯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全都愣住了。彪子确实在笑,那笑没有一点凭空想象。他面颊的肌肉向上提着,嘴唇抿得很紧,嘴角向上翘。像是刚刚实施了一场恶作剧,又像是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三分腼腆,七分得意。
沈教授不知刚才什么时候躲了出去,现在也来了,眼圈还是红红的。他伏下身拥抱了彪子。躺在床上的彪子依然是笑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笑容都很灿烂。
“我送走过很多病人,像傅老师这样走的真是很少见。”沈教授感慨地说。
彪子的妈妈来了。这打击让她一下苍老了许多。她坐在儿子身边,捂住嘴无声地饮泣。
“妈,您看,他在笑呢。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都陪着他,他一定很满意。对他这一生都很满意。”
老人含泪不住地点头。她曾叮嘱过不要让儿子遭太多的罪,看到儿子很安详,笑容如此生动,老人悲痛之余多少获得些安慰。
房间依然温暖,彪子静静躺在那里,笑着安抚家人悲痛的心,他一向是不愿让别人为他操心的,走的时候仍不例外。
太平间的工人抬着一个盒子来了,要把彪子带走。他们把他放进一个塑料袋,又拉上那根粗粗的拉链。
我内心温暖的氛围顿时被无情地打得粉碎。
“等一下!”我的心颤抖着,我音容犹在的亲人此刻就要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被“包装”、“搬运”,与我们隔离开。他在那幽暗而逼仄的空间里会有多么孤独,多么难过。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嘴唇,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工人们告诉我别把眼泪滴在他身上,那样他会不安。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我知道他一生好热闹,他不愿意被送到那孤独的地方,可他再也不能开口告诉我。
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2)
我再次推开阻拦我的手,擦干眼泪,亲吻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
我们一起送他到太平间,那个听起来令人心安的地方。
乘电梯到地下室,走进昏暗的楼道。沈教授推着车头,我和儿子守护在左右。向右,向左,再向右……七拐八拐,走进一间狭窄的屋子。
简陋、陈旧、幽暗,熄灭了我心头方才蓄积起的光亮。
之前沈教授说已为彪子准备了最好的位置,在中间。工人拉开了一个抽屉,的确,在中间。
那就是属于彪子的世界,冰冷的,漆黑的,他在那里如何还能看到光!
我哭得失了声,心疼而无奈。我不想离开他,不忍留他独自在这里。
他曾经在电话里对我说,一个人在家感到孤独、凄凉、害怕,那时候我们的家明亮而宽敞。在这里呢,他还能对我说吗?还能听到我安抚的话吗?
金属的抽屉将我们阴阳两隔,我像听到他的哭泣,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心一下被抽空了。我看着已被关上的抽屉,恍恍惚惚站在那里,那一刻的心疼比他走的一瞬间还要剧烈。我允许他离去,却不能容忍他受苦。
“快走吧,门口有记者。”我僵硬的身子不知被谁拽了出去。
果然,有一名记者举着照相机堵在太平间门口,等着拍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已被掏空的内心突然升起一团怒火。我径直向他扑过去,要砸烂他的相机,砸烂他将要去展示的成绩。他们说那一刻我疯了。
很多双手把我拖了回来,他们拥着愤怒的我继续走,回到楼上。彪子在的时候我们可以相互依偎。他走了,我们却要在各自的世界里承受各自的委屈。
到了楼上,我的心却留在那昏暗的太平间里。
“我不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不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失魂地坐在椅子上,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沈教授看我哭得可怜便来安慰我:“我帮你联系更好的地方,行吗?”
我抬起泪眼,哀求地看着他:“我不要让他一个人呆在那儿!”
沈教授是无可奈何的:“秋芳,哪儿的太平间都一样,傅老师那个已经是最好的了。”
我的心降到冰点。我知道哭泣和哀求无济于事,到哪里都是一样。
难道没人想过给死者一个温暖的住所吗?难道没人想过太平间要给无论生者还是死者一种太平吗?难道没人想过要给死者最后的尊严吗?在那里,死者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但他们无以诉说。
门外突然一阵喧嚣,把我从悲痛中唤醒。原来是一名记者偷了护士的外衣,假扮成护士上来拍照,被武警战士拦了出去。
楼下已经围满了记者,堵住了我回家的路。
彪子走了,我甚至不能一心一意地悲痛。
文林把车开到医院正门口,其他朋友帮我借来医生的白大褂、帽子、口罩,七手八脚把我裹在里面。我和儿子在医院保卫处包处长的护送下,从一条秘密通道安全撤离。
从车窗向外看,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记者,我和儿子最大程度地蜷缩起身子,车开出很远才直起腰来。
窗外的路那么熟悉,而彪子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开车经过。
天使走远了,仍可与他相依为命。(1)
推开家门,我彻底崩溃。
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到处都是鲜活的记忆。
我看见他在客厅抽烟,和朋友们聊天儿,在茶几边沏茶,讲笑话,在餐桌上吃饭,给大家夹菜,坐在后院的摇椅上看两只鹅扑水玩儿……
我终于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我们的家依然宽敞明亮,彪子呢?
“你们把他给我弄回来,我不要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冲着家人和朋友歇斯底里地哭喊,那个“太平”的空间令我的心陷入深深的泥潭。
我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哭到睁不开眼。
到了晚上,大家突然发现儿子不见了。
我的心“忽”地一下子悬起来。我只顾着自己哭,这么长时间没有照应到儿子,他去哪里了?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楼上楼下,地下室全部找过,没有儿子的身影。我大声喊着“聪聪——”,没有人答应。我的魂儿又被吓散了。
终于,在后院发现了他,他坐在彪子常坐的那张吊椅上发呆。他穿着短袖、短裤,露在外面的皮肤被蚊子叮出了一个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我心疼极了,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你干嘛坐在那儿啊,看给蚊子叮的。”
“那儿凉快,信号好,我在给同学发短信。”他红着眼圈说。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刚刚失去父亲,我这个母亲又不顾一切地号啕,他不肯在我面前哭,只有坐在爸爸最喜欢的地方独自难过。
我轻抚儿子红肿的皮肤慢慢平静下来。
“聪聪,对不起,妈妈只顾自己难过,没顾上你。”我万分自责。
“没事,妈,我还怕您哭不出来呢。今天大家都劝您,可我没劝。我觉得您已经压抑了一年了,我想让您哭出来,您需要发泄。”
“聪聪,咱们以后就看不见爸爸了。妈妈今天哭就是不愿意爸爸呆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咱们都在家,他却一个人在那儿,妈妈就是想起这个受不了。”
“妈,您千万别这么想,呆在冰箱里的只不过是他的肉身,爸爸的灵魂早就上天了。他永远跟我们在一起,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想象不到,不久前还在为不想去寄宿学校而眼泪汪汪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可是我还没伺候够爸爸呢,我不愿意让他走。”
“谁都不愿意让他走。”儿子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您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了吗?爸爸活得多痛苦,他现在才是彻底解脱了,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我们多长时间没看他那么轻松过了?”
孩子这样说,我才回想起,真的已有很久没见到彪子那轻松、满足的笑容了。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