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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所有照片的共通点却是一目了然。
所有照片像是盖过章般地整齐画一,人物全都闭上了眼睛——不是眨眼,而
是紧闭双眼。显而易见地,所有人应该是听从摄影师的指示这样做。看来展览名
称是故意玩弄发音相似的「faith 」与「face」。
田代的技法的确了得,整体的概念非常清晰明了,每张照片的感觉并不做作。
或许封锁人物凝视镜头的眼神,不仅能够捕捉到表情呈现冥想的模样,更暴露出
毫无防备的真空状态。如果这些是黑白照片,说不定还会令人联想到石膏制的死
者面具。照片中的人物虽然个个神情自然,却令观者莫名地焦躁不安。因为,自
己仿佛公然窥视他人的睡脸。
纶太郎不好意思站在容子照片前,于是他站在一位年轻小姐的身后,稍微瞄
了一眼后便立刻快步通过。约略浏览过所有作品后,纶太郎觉得心中另有一番领
悟,脚步不自觉地踱回容子的照片前。
照片中的容子依旧脂粉未施,发型乱糟糟的,像只豪猪正在恫吓敌人。她身
穿白色男性衬衫,挽起袖子,细领带松垮地垂下,神似罗柏。梅普索普(注七)
《马儿们》专辑封面,或许这是她所能献上的微薄崇拜吧。容子放松的脸上不见
一丝任性不耐烦的神情。
…
注七:罗柏。梅普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 1946…1988 )二十世纪颇受
争议的摄影家,许多作品皆展露同性情欲面,一九八八年死于艾滋病。是佩蒂。
史密斯的好友,曾与她同居,为她拍摄的《马儿们》(Horses)是两人合作的经
典作品
纶太郎伫立在容子紧闭双眼的脸孔前,往日的情感不自觉地涌上心头,这并
非受到刚才田代搅合的影响。她与经纪人的婚外情是否影响乐团成员间的人际关
系,纶太郎至今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四年前的夏天,滝田缠讼三年的离婚诉讼终
于底定,在那前后,「苗条女孩」成军十年的乐团活动也画上休止符,并在武道
馆举行盛大的告别演唱会,那时他才从容子那不知算是抱怨还是自问自答的口中
听闻这个复杂状况。不过,他始终没有将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那年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容子突然来电,先是闲聊琐碎杂事,然后才娓娓
道出她已经结婚改姓。容子说,她希望纶太郎第一个得知这项消息。纶太郎向她
道贺恭喜,并谢谢她的通知,纶太郎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了,总之他就这样
度过了九十年代中期。
后来容子单飞,发行了两张以专业音乐人为诉求对象的专辑,最近则开始挖
掘新人,从事制作工作。虽然她婚后并未就此与纶太郎断绝音讯,两人之间也无
须避嫌,但是已经不能像往昔一样自在地相处,他想起容子走路时右脚稍微拖地
的习惯,心中不禁涌上一阵落寞,纶太郎想着人生就是如此吧。所以,纶太郎与
她之间真的毫无瓜葛。
咦?凝视照片时,纶太郎突然发现容子的脸孔有些陌生,他仿佛在看着长相
与容子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他无法具体形容是哪儿不同,但是凝神注视,只觉
得越看越不对劲。照片中的确是同一张脸孔,但是似乎某处产生微妙的失衡。
难道是照片中的脸孔双眼紧闭,才让自己产生这样的错觉吗?或是结婚后容
貌有所变化吗?可是田代方才已否认这项说法。纶太郎摇了摇头,他想不起上次
是何时见到容子,心中只觉得一阵不耐。
他偏着头,退后一、二步,试着比较相邻的照片,他发现这种疏离感不仅存
在于容子的照片中,连素未某面的陌生人脸孔看起来也有相同的感觉。一瞬间他
以为莫非是自己的视网膜倒转了,不过在那同时,他顿悟造成这种疏离感的原因。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纶太郎喃喃自语着。他再度确认容子的照
片,了解只要仔细注意,就可得知这是个玩弄视觉,让人产生错觉的圈套。
「您注意到了?」
后方传来轻柔的声音,仿佛在回应他的独白。他一回头,瞧见一张年轻女郎
的脸孔,这张脸孔当然不是在照片中,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纶太郎以大姆指指向自己,年轻女郎微微颔首。她身穿有着典型华文的无袖
洋装,披着蕾丝披肩,一头俐落自然的乌亮短发。纶太郎觉得对方十分眼熟,想
起是刚刚匆匆通过容子照片前时曾瞧见的女性背影。鹅蛋小脸,炯炯有神的大眼,
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娇丽嘴唇上闪着唇蜜的光芒。双颊线条俐落,给人成熟坚强
的印象。从肌肤的光泽来判断,她约莫二十岁上下。
那张不输模特儿的漂亮脸蛋令纶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点
头回应年轻女郎的询问,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就站在那儿,开始观察一个整夜未合
眼,陷入沉思的三十岁男子呢?
纶太郎一边庆幸自己出门前更换了衣服,一边缓缓地转向容子的照片说道:
「照片中这件衬衫是右襟在上,我原本以为是男性衬衫,其实并非如此,这张照
片是反转冲洗底片,旁边这张也是,还有那张也是如此。所以,可能……」
「那么,果然是故意制造的效果?」
「所有人都闭上双眼,而且反转冲洗底片,您知道这蕴含了什么意义吗?」
纶太郎抱着胳膊。他首先想到,容子本人看到这张照片时,不知道有什么反
应。其实纶太郎早就知道答案了。
「您玩过机智问答吗?哪种神情是自己绝对无法瞧见的?」
「睡觉时的吗……」
年轻女郎迅速回答,看来她的头脑颇为灵活。纶太郎微微一笑。
「真可惜,你答错了。睡觉时的神情只要请人代为拍摄就能够看得见了,正
确答案是映在镜中的闭眼神情。当然,这样的神情也能够透过相机拍摄,但是和
本人直视所见的角度是不同的。因此这副神情虽然确实存在,本人却无法亲眼瞧
见。将这样的神情展示出来,可能就是本次展览的概念吧。」
「所以才采用反转冲洗底片的手法啊!困扰我许久的疑问总算解开了,原来
同尺寸放大冲洗,从正面角度拍摄,这些都有其意义所在。」
年轻女郎说着,露出贝齿的爽朗笑脸降低了初次见面的陌生感,最初的成熟
印象也和缓了,纶太郎如此想着。她突然挺直身体,手掩住嘴。
「真是抱歉,没头没脑地突然开口搭讪,一点礼貌也没有。可是我总觉得哪
儿不对劲,而且,我看您和田代先生很熟,所以就忍不住……」
她深深一鞠躬。看来从纶太郎进入会场后,她就已经盯上他了。
「田代是我的高中学弟。其实,我完全无法看出一张照片的好坏。」
「论好坏,他的才能实在令人惊叹不已。不仅是广告商业照片,即使在专业
领域,他也应该受到瞩目。」
「噢,原来你是田代的忠实拥护者。」
「当然,他是我憧憬的对象。我拥有他每一本摄影作品集,至于杂志广告方
面,只要能力所及一定会收集。」
听到她热情忘我的回答,纶太郎不禁有点羡慕田代。她似乎错认了纶太郎的
嫉妒表情,连忙摇摇手。
「但是我并非疯狂追星族喔。您知道嘛,有那样的人。我对摄影十分有兴趣,
自己开始摄影后才知道田代这位摄影师,所以对他纯粹是基于专业上的崇拜。」
「是吗?不过,我倒认为你应该扮演被拍摄者的角色。」
纶太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年轻女郎只是笑笑。
「我接触过一些类似模特儿的工作。家父有些门路,也曾有不少星探询问过
我,不过我好像不太适合。」
「不太适合?」
年轻女郎点点头,她的反应与年龄不相仿,一脸疲乏无奈的神情。
「如果是绘画或雕刻的模特儿,我还能胜任。但是只要面对镜头,我总觉得
失去了自我,表情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不自然。或许是自我意识太强了……总之,
我无法在镜头前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转向容子的照片。
「她看起来是位非常棒的女性,莫非您认识她?」
「嗯,是的。或许你也听说过她这号人物。」
她不解地偏着头,纶太郎背对着照片,顺势拉回话题:〃 所以你开始从事摄
影活动,只是因为不愿意站在镜头面前吗?」
「也可以这么说,我觉得与其当个被摄者,似乎还不如主动拍摄来得有趣。
起初,我只是向朋友借立可拍相机,抱着纯粹玩玩的形态按下快门。」
「就像摄影家HORIMIX (注八)那样的自拍照吗?」
…
注八:HORIMIX ,原名利川裕美(Toshigawa Yumi 1976…),一九九五年以
傻瓜相机拍摄生活照,参加Canon 主办的写真新世纪摄影比赛,夺得大奖,从此
逐步成为知名摄影师。
「起初我完全模仿那种作法,我想很多人也曾经试过。后来我得到一台二手
的单眼相机,开始学着自己冲洗底片,本来只是纯粹玩玩的心态,竟然一发不可
收拾,欲罢不能,越来越沉迷,自己家里如果有暗房,当然是再理想不过了,不
过学校里的学生试验室能够随意使用,所以现在暂时将就。」
〃 自己冲洗底片啊,看来你非常专业。〃 纶太郎非常佩服地说道,自己连反
转片与负片都分不清楚,话才说完,年轻女郎急忙摇头说:「其实我的技巧根本
还搬不上台面,才只是刚刚入门的初学者,既无专业知识,更无技巧可言……」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才第一次见面,短短的对话当中,她的表情瞬息万
变。或许她真的是自我意识太过强烈,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不都是如此嘛?强烈
的自我意识丝毫未能削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