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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晖立起身来,纵声长笑:“慕容冲,天不留客啊!趁着雨还没大,赶快回去收拾吧!”
他斜睨一眼那仿若禁不起风雨,半伏于地上的碧落,笑道:“来人,把碧落姑娘迎进舱里去,可别淋坏了,日后不好见父王!”
“是,下官……告退!”慕容冲缓缓回答,满是雨水的脸色白中泛青,连唇边都似失去了血色,但进退之间,依旧有礼有节,不改风华。
眼见有人过来相扶,又见慕容冲低了头,竟转身欲走,碧落再也忍不住,失声高喊:“冲哥!冲哥!”
他竟要丢开她么?他竟要丢开她么?
碧落胡乱用袖子擦着脸,再也分辨不出,满脸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慕容冲终于抬起头来,与碧落对视。
而碧落本有千言万语,却在望到慕容冲的眼睛后,只是颤着发白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哦!
纵然是漆黑如夜,那夜空中至少还该有些星子的微芒;可慕容冲的眸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那种沉郁的黑暗,如无底洞一般,几乎要将任何一个看向他的人吸入其中,不得超生。
江如练 寒枝拣尽无处栖(六)
“我会去长安……见你!”他一字一顿,如钢珠般向外跳弹着字句,然后,骤然将双眼闭起,快速与碧落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
雨更大了,淋透了碧落黑发和衣衫,也淋透了慕容冲的黑发和衣衫。
他那雨中的身影,再也无法如以前那般素衣飘然,袍袖挥洒,轻逸如画中之人。
“我会去长安见你!”
寥寥几个字,继续在碧落心里弹跳着,如冰雹般此起彼落地砸着,阵阵地疼痛着。
去见她,又能如何?
把她送给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苻坚,或者让她陪伴这个充满煞气的苻晖?
何况,长安是他最深恶痛绝的地方。自从十年前离开,他再也没有去过一次。
他会为了她,破例去长安找她么?
她很想站起身来,追上慕容冲,抓紧他的手,用自己体温去温暖着他,然后向他明媚一笑,为他如漆的眼,带来一抹温暖和光亮。
可她的脚似乎软了一般,刚立起,又已葡伏在地,跌在那肮脏泥泞的雨水之中。
两名从人过来扶她,她用力挣开他们的手,向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人影嘶哑着嗓子高声呼喊:
“冲哥!”
“冲哥!”
“冲哥……”
抹一把脸上乱爬的水迹,她勉力要站起,追向那模糊的身影,臂膀忽然一紧,再也动弹不了。
一扭头,杨定正站在自己身侧,努力要将她扶起,宝石般光华明耀的眸子,第一次收敛了笑意。
“没用的,快回船上去,真要淋坏了!”杨定的声音,颇是温和。
碧落恼怒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要拔出流彩宝剑来,将他钳住自己臂腕的手掌给上来,以期获得想要的自由。
“你想害了慕容冲么?”声音再次响起,很低,夹杂在雨水的哗哗声中,几乎无法让第三个人听到,以致碧落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回过头,却看到杨定微微开阖的唇。
她想害了慕容冲么?
神智似乎清了一清,她仰头向天。
天是惨然的灰白色,看不到半点属于晴天的明朗蔚蓝。
秋雨如倾,带了生冷的寒意打到脸上时,肌肤生生地痛着,却怎么也淋不湿那颗灼烧的心。
她的心,在冰冷的暴雨中烈烈如焚。
“啊……”
她终于发出一声凄然如垂死鸟儿般的悲鸣,软软瘫倒下来,由着杨定紧张地半抱半拽,将她拉进船舱,一路拉进一个小小的房间。
似有侍女前来,拿了热水和干净衣服,供她清洗更换。
而碧落仿若没有听到看到,只是趴在小小的弦窗上,瞪着眼睛看着雨幕,奢望着雨幕中能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她优雅从容地一笑,递来自己的手,握紧她,再不放开。
可她到底明白,那只是奢望。
慕容冲并不只是慕容冲,他还是故燕的亡国皇子,他背负着让他沉痛了十三年的屈辱,他还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宗亲和鲜卑子弟要考虑。
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他一定会忍,继续忍。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让人看一个只会品茶鉴酒笑面迎人的庸碌青年,空长了一副绝佳的容貌,白辜负一身绝好的气质。
碧落惨笑,泪流。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一)
碧落惨笑,泪流。
而蒙昧不清的天,也在惨笑,泪流。
越流越多的泪水,浇遍山河,浇遍道路,也浇遍路上的行人。
从汾河边通往平阳城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戛然而止,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踉跄从车中跳下,一头栽入倾肆的雨水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冲着,跑着。
马车跟在这个迅速淋透了的年轻男子身后,缓缓走着,却伴了侍卫一路急促的呼叫:“公子,请上车!请保重!请上车!请保重!”
可他该为谁保重?
慕容冲张开他的双臂,迎着满怀的雨水,向着苍天,大笑出声。
嘲讽而凌厉地仰头大笑,再顾不得什么气度礼仪,大家风范。
俊美的面孔,已被那种沉痛的嘲讽牵扯得变了形,变得阴怖异常,如被闪电扯裂的天空。
一路的刺槐,树叶被打得纷纷而落,就象被鞭打着的蝴蝶,血肉淋漓地卷曲翻飞,零落泥泞污水中。
说什么平阳古韵,说什么青山如洗,说什么汾河澄碧,在这样暗昧不明的天地里,哪有一丝的绮丽可寻?
他很想冲了那苍天大叫,大喊,大骂,骂这苍天无眼,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的怀中夺去最珍爱的事物。
国土,尊严,骄傲,自信,亲人,然后是碧落。
可他一张开嘴,却是痛澈心肺的惨呼:“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一遍遍地呼喊,再没有第二种字眼。
手指苍天,他披头散发,冷冽地笑,大笑。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该等着苍天去赐予机会,让他存上一缕几近虚无缥缈的梦想,去等待奇迹或神迹的出现。
根本没有苍天,就是有,苍天也没有眼睛!
苍天从不给予他一丝的温暖和温柔,却夺走了唯一能给予他温暖和温柔的碧落。
“碧落,碧落……”
那个且行且笑的年轻男子,在雨里踉跄行着,大声叫着,绝美的五官黯如白纸,涂抹不上任何的颜色。
汾水流,汾雨愁,失群的孤燕从年轻男子的头顶掠过,旋在空阔的旷野之中,凄厉的一声声鸣叫着,再找不到一处避雨的小窝。
汾水的高大楼船中,杨定紧盯着那个蜷缩在窗前的女子。
她已完全失去了在平阳太守府时的那种活泼自信和神采飞扬,黑眸如寂水,仓皇地望着窗外似永不止歇的雨水,如等待最后宣判的囚犯。
明明知道,那种宣判可能永远都等不来,明明知道,她唯一可能等到的,只是失望甚至绝望,她还是不死心地等着,守着孤寂慢慢等着。
干净的衣裳,整洁的饭菜,换了几次的热水,也在那种孤寂中被视若无睹。
“如果慕容冲知道你这么伤心一定也会非常难过。”杨定嘴角微微上扬,温和劝道。
碧落晒笑,依旧望着窗外。
他当然会难过。
他们已相依相伴十年。
可她在他心中,真的她所想象的那么重要么?
他甚至说,早打算好了将她送给苻坚。
他还暗示她,苻坚喜欢黑眼睛的女子,如她这般,眸黑如夜的女子。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二)
碧落的眼眶中脸庞上还是湿漉漉的,一定是雨水一直没有擦干,一定是,雨水而已。
“如果天王陛下或平原公知道你这般不愿入宫,一定会对慕容冲很不满。”杨定窥探着碧落神情,又说。
对他不满又如何?
她也恨他。
就这样将她拱手送人,如同送一块没有感情的木头一般,她就该恨他。
她恨他,那么苻坚对他不满,她应该乐见其成。
可为什么,她心头扎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胸口,为什么越来越痛得无法忍受?
她终于转过头来,向杨定轻声道:“哦?他把我卖了,我还得为他祈祷,能卖个好价钱?”
杨定笑了:“估计,慕容冲是亏本了。这笔生意,一定是他并不愿意做的。”
“你也认为,他并不愿意将我送长安去?”碧落眼睛顿时闪动起异样的光泽。
话一说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用了个“也”字,显然潜意识里早已认定,慕容冲并不愿意放弃她,或者说,并不愿意放弃两人之间的感情,甚至可能是最美好的姻缘。
杨定再笑,凑到她跟前,眉眼弯弯道:“想知道么?回去找他问明白就是啦!”
碧落脱口说道:“怎么回去?苻晖肯放我回去么?”
杨定嘿嘿道:“他不肯放你回去,你不长脚么?你自己不会回去么?”
碧落忙摇头道:“不行,我突然逃走了,冲哥必然会受连累。”
苻晖正愁找不到慕容冲的把柄呢,若是碧落逃走,说不准按他个欺君枉上的罪名,就地处决都说不准。便是秦王念着旧情,也不致为了慕容冲便拿自己的儿子怎样。
杨定揉着挺而直的鼻子,笑道:“我没让你逃走,我是建议你回去见一见慕容冲,把心里的疑惑问个明白。”
碧落恍然大悟。
只要不是逃走,即便事后苻晖发现,也只能算她手足情深,执意回家辞行,够不上什么大罪。
她的眸光转处,又瞪向杨定,疑惑道:“可这艘楼船上,守卫不少,我能逃得出去么?”
杨定向碧落一竖大拇指,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