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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十九岁。
后来,我去了香港。在往后的几十年的恶梦中,仍会有那幅场景的变了形的反复而又反复的再现。六十年代的上海东区那一带的弄堂,一条衔接一条,一弯尾随一弯,垃圾箱、小便池、老虎灶、供水站,我就怎么走总也走不出它们迷宫般的版图。一切都逼真得很:有月光有流星有野猫有冷辉闪动在矛尖上;我想,我是在寻找出路要去到某处,某处类似于出境关卡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护照,我的行装,我的正焦急地等待着我的亲人们。但我是怎么搞的呀?我不是早已脱离了那片土地了吗?我不是下了决心永不回头的吗?我怎么又会重投罗网,我是怎么搞——怎么搞的呀!在沉重如跋涉在外星球的梦境里,我始终悔恨不迭。
我踢开了被子醒来,有时发觉自己仍在香港,有时是在上海。梦的一部份是现实。而人,一只脚已踏进了清醒里,一只脚还留在梦境里。是啊,为什么我还要回来?我问自己,而且还如此热切地时时刻刻地盼着能回来?或因她,或因他,或因我自己?或因那无数个你你我我他他(她她)所组成了的,而后又遗失了的记忆细节?或者就是因为了那块土地的本身?总有那么一条半条生命的基因在我灵魂的深处呼唤,叫我无法抗拒也无法躲避,不论是对了还是错了?
但结果,我还是被隔离了。不是我回家去自投的罗网,而是我在街上经过了两夜一天漫无目标的遛达后,终于让人给发现了踪迹。
我被关了起来,关在“东虹中学”教学大楼的顶层。教室那时已不作上课之用了,课桌合并起来,让我们这些被关押的师生当床睡,课椅则堆垒在教室门口,阻止有人逃跑。教室里空荡荡的,黑壁板上方的一大幅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红卫兵挥帽的像片,为的是让我们这批罪犯或准罪犯在每日早晚一次请罪时能有一个作三鞠躬的方向。
我们这些罪犯的嫌疑源头是:约莫一星期前,在大楼扶梯转弯处的男厕所发生了一起“反标”事件。反标是手写体,极其潦草的字迹匆匆地写着:打倒白面奸臣××!几个粉笔字。标语写早了三年,三年之后就是这同一个××,盗机出逃,最后坠死在异国的荒原上。但在当时,反标的出现是一件足以将整座东虹中学师生的情绪都煮沸腾起来的大事件。霎时间,操场的检阅台,篮球架和扩音喇叭的支架上都吊挂满了墨迹未干的大标语和大字报:“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的×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谁炮打毛主席司令部就砸烂谁的狗头!”等等等等。人们争先恐后地表达一种忠诚,并开始全力清查那个躲在暗角落里放射反革命毒箭的阶级敌人。
反标不是我写的,当然不是。我之所以会被莫明其妙卷入其中的直接原故是有一天入晚时分,我恰好完毕工序从男厕所里走出来,就有一道手电筒光向我照射过来,问:谁?是胡伯,这位一直保持高度革命警惕的老校工。每晚,他都有握着一枝电筒巡视校园和大楼好几遍的习惯。始终就没发现过有什么异常的敌情,但后来,便出现了反标。于是,一切便都与我挂上了号:家庭出身,海外关系,只专不红,思想复杂等等,还有,为什么一贯逍遥在家的他偏偏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校来?
我意识到事件的严重,就尽力提出理据来解答造反派们的疑点。我说,那天我是与某某约好几点几分去学校的,我向他借一本书,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去问!
但解释似乎不起作用,成见是一早已经确定了的:这小子,即使反标事件与他无关,也决不会是咱们革命派的同路人!清查他,非但正确,而且很有必要!抄家队伍气势汹汹来到我家时,带头的便是那位脸膛酱红色的“长脚”体育老师。他穿一套军服一顶军帽一双军鞋,
入屋前,还带领着一队人马站在我家门口,举着语录呼了一顿口号。
兆正也来了,拖在队伍的最后,当所有的人都从载送他们前来的黄鱼车上跳下来集中到我家门口去的时候,他仍坐在车的舷杆上,不动。那时的兆正,已是一个在全校甚至全学区范围都很出名了的造反队的笔杆子了,所有那些操场饭厅礼堂中的句辞精美语法严谨推理有信服力的大批判文章一概都出自于他的手笔。他愈写愈喜欢写,得心应手,思如泉涌,作家的理念,从那时开始,其实已在地平线的那端向他作出遥远的呼唤了。
他一直没动,甚至当他见到我从后门慌慌张张溜出去的时候。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地将目光全情地投入到对街心的那片火灼灼的阳光的凝视中去。我轻轻地自他身边经过,他毫无动作也毫无反应,但我很有把握:他绝对明白正在他身边发生的一切。
一个十九岁的他与一个十九岁的我,在1968那个疯狂的年头。
后来,反标事件终于侦破。作案者是一个比我高一班的学生,姓谢。当时,他和我关同一间教室,就两个人。每晚,我都眼睁睁地望着窗外有流星飞过的黯沉的天空,无法入眠。我的心情颓丧得几近绝望,想,这下可完了!我倒并不是害怕反标事件会硬栽赃到我的头上来,我担心的只是我那一大批被造反派们抄走的东西,其中有我多年的日记本,诗歌习作簿和自学外语的心得与笔记手册。内容虽然隐晦些,但假如一旦被上纲上线,其严重程度也并不亚于打倒××的反标。那年头,在街角处张贴的,让红笔给勾去了姓名的人的名单中,就有不少个是因写“反动日记”而定罪的。
我愈想愈紧张,愈想愈害怕,在硬棚棚的课桌之上来来回回煎饼似地翻身,汗湿了一片之后再换一片凉爽些的。谢似乎也睡不着,我经常听到他身子底下的课桌在“叽咔”作响。他坐起身来,同我聊天,他说,你这些问题算些啥问题啊,嗨——他仰天长叹一口之后又再次躺下。半夜里,他惊跳起来,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呼喊着:“不!不!不是,不是……”让那个还在望着星空无法入睡的我紧张的走下“课桌床”去,走到他的边上。见到他已气喘吁吁地稍复了清醒,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但没过几天,一大清早,就有几个穿军服戴袖章的人来到了我们隔离室外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再不一会儿,学校的操场上便开始人声鼎沸起来,我与谢一同被人前呼后拥着地押送去到了学校的饭堂里。还有几个嫌疑对象也从别处汇集来这里,全饭堂的革命师生一齐站起身来,呼口号,并将目光射向那几只反胆包天的落水狗的身上。
我们被安排就坐于正对主席台的第二排的中间座位上。假如今日里观看春节联欢表演,这是安排给首长们坐的位子;可见当时,我们这些人的主角地位了。我们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军服和红袖章,从饭堂的侧门望出去,能见到一辆草绿色车壳的吉普车停在操场的树荫里,几个穿蓝制服的公检法人员正摘下圆顶帽扇着凉风。
一切肯定会有大事发生。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当时的情绪状态了,我只记得谢就坐在我的边上,因为是长排连椅,所以我感觉到不断有椅背和椅座“格格”颤抖的震动波传来,我望了
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与嘴唇都灰白得可怕。
台上在说些什么都千篇一律地在我的耳膜上震动为了一种“嗡嗡”之声,我只有一些那位酱红脸膛的革委会主任在领呼口号时的青筋突暴的模糊印象。突然之间,就有几只戴红袖章的胳膊一齐伸过来,在同一刻采取行动,将我身边坐着的谢从椅子之上一把提拎了起来。一条胳膊按头,两三条胳膊拗手,他,便像一只大蛤蟆一样地从我面前,从排与排的隙缝之间挤了过去。
我忘不了那最后的一瞥。这是当我与他,这两个仅同室了几天的难友的目光交错而过的刹那间。我望他的最后一眼也是他朝我望了的最后一眼——这是一种不聚焦的目光,恐惧已涣散了他的全部眼神。
谢的故事的后文,我倒是几十年之后再从湛玉那里听到的。后文的场景变成了刑场。
那年头,每逢节日必都有大规模的镇肃运动,以确保革命人民能有欢渡佳节的权利。而那时候的文件与指示的传达又特别多,最高指示之外,还有副统帅的,旗手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的,市革委头头们的。这一年,就有某位通天的显赫人物在某次市革委内部动员会上讲了话。他说,现在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而且从没有像现在那么好过!但反革命势力还很猖獗,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还想作最后的反扑!所以,我们这一次的打击反革命份子,尤其是“现反”的力度一定不能小,决不能心慈手软了!为了庆祝象征属于全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的七十年代的来临,我看,这次的人数就凑他个七十的总数吧……而谢,就被包括在了这一批人的名单中。
湛玉说,应该就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元旦前夕吧。那时,我们这几届学生的毕配工作都已完成。湛玉去工厂干了半年后,就被上调到一家报社当见习通讯员。她后来的出版社的职务便是从那里转调过去的——不错,在那个年头,这种职务本不适合她那类出身的人去担任的;但无论在哪种年代,她都能证明自己是个例外的幸运者。
又是某回床笫之好后背靠着床头板半躺半坐的休息期。湛玉听我说完了我的那一次的惊
险经历后,一脸的惊奇,“原来是他啊,”她说。
因为要写报道的缘故,所以他们这些传媒机构的工作人员站得距离行刑线最近。她是亲眼看着经过游街之后的犯人们如何一个个地被推下卡车来的,谢首当其冲。她马上认出了他来——之前一早,她已经得知有个东虹中学的学生。眼神?她说,她有点记不清楚了,或者正像我所说的那样,是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