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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便是个自信心十足的姑娘。
有好几个学期,我都是与她同坐一张课桌的。后来有一次,她连说带笑地同我聊起了几十年前我们当学生年代的那些陈年往事。她说,那时政治运动连绵,一次又一次地,把人心都搞麻木了。一遇有什么形势上的新课题,全校的高音喇叭和有线广播匣便一齐上阵,高声呐喊,其火药味之重,力度之大,似乎美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和苏联修正主义分子就在他们出拳便能击中的对面站着呢。而东虹中学的党支部里更是通宵达旦灯光通明,人影幢幢。仿佛党支部成员们都在面对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研究如何打赢一场能够解救全人类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人民的伟大战役一般。于是,她便笑。她说,他们请来了各式各样的人:工人,农民,“好八连”战士,老校工胡伯,来作形势报告,来作忆苦思甜报告,来作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报告,他们把戏愈演愈逼真,他们同仇敌忾,他们刺刀上插;他们摸不着美国人的屁股,倒逮着了现成的两个目标,那便是你与我。(她再一次幽默地笑了,神态轻松,仿佛她不是在谈论一个严酷的时代,而是在讲述一幕荒诞剧里的情节。)那时候的政策,表面上是不可以歧视出身不好的子女的,但实质的掌握上当然不会是那样;于是他们便来一个话中藏话,瞅东打西,说这指那。他们说,剥削阶级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反动的意识形态就存在在我们的四周,时刻准备来腐蚀我们,来与我们争夺下一代;又说,有人经不住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轰击,已经倒下,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是你死我活的,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再说,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不就将希望寄托在你们第三代人的身上吗?这是美国的杜勒斯讲的,这是苏修头目赫鲁晓夫讲的,我们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了!等等,等等。这些话隔了远久的时代鸿沟听起来有些耳熟有些陌生更有些滑稽,但当年,人人个个不也就那么地全情投入来扮演荒诞剧中的那个社会指派给他(或她)的角色的?但湛玉说,她倒从来就没把这些太当回事。——真的,从没。她表面上装得温顺,心里装的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因为她从来就有她学校生活之外的另一片广宽的生活天空的。但是后来,学校生活的天空开始变得愈来愈色彩斑斓起来了,那是因为她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原来有一个从前她从没去留意过的他已不知在何时走进并实实在在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了,他以及他的一切开始像潮汐一样不可阻挡地一寸更越过一寸地漫涨进她心灵的那片河床之中来。她的那个充满着水一般柔情的少女的年龄是一个不顾一切的年龄,她觉得,再峥嵘的岁月再冷酷的现实再一切的一切也都因为他的存在和她自己的幸福一刻的到来而被美化被感化被柔化和被神奇化了。
兆正当然不是那种藏有某种深深心机来诱发她注意力的男同学——事实上,这种手法于她也不会有用。相反,他从不在她面前表演些什么,或作出任何夸大的举动和行为来吸引她。他默默无闻,他若隐若现,他只想以他独特的方式来作出一种感情上的自我享受而已。但想不到的是:奏效的正是这种方式。能触动她少女心事深处最隐蔽那一点的磁力场范围极有限,可能也就是这么一圈,而他偏偏就踩在了这条半径线上。
湛玉开始留意他了,留意他的迟到,留意他的早退;留意他做体操时的动作,留意他缓步经过操场篮球架时的那副恍惚而又沉思的模样。她甚至留意他如何在课间操后随着一群疯疯打打的同学们一起涌进男厕所去,然后再侧着身子挤出来,默默地,一个人回教室去。每朝上学,她一般都准时到校,第一堂课起立时,她眼角的余光便会下意识地朝她斜后方的那个座位上扫一下,假如发觉那儿是空着的话,她的一颗心便会立即被提了起来,老师在讲台上讲点什么她都听不清楚,好像这是一件与她有关的事。一直到他被值日生没收了校徽和红领巾的身影狼狈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再在老师与同学睽睽众目的交错之中鼠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她的心才会搁回原处去。这是一份她额外要让自己来承担的罪,然而,她却承担得惊险又饶有滋味,她觉得每天的学校生活反倒因此而令她向往了起来。有时候,她的第六感觉告诉她,他在她的身后边的某个方位上睃她呢,她找一个向后排同学借橡皮的机会突然回过身去,但她见不到什么,他那似瞧非瞧似认真非认真的目光并不对准谁或对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呼地烧烫了,她少女矜持的自尊心给她自己给刺伤了。
她决定从脑海中将他的影子剔除出去——他算什么?她想。随后,她便在心中计算出了一笔“他不算什么”或“他算不上什么”的细帐来。这笔细帐和兆正在悄悄拿自己与她作对比时计算出来的那一笔帐几乎完全等同。只是这种事一旦发生在了少男少女们的身上,是绝不能靠冷冰冰的理智推理来达至结论的,结论往往是纯感情用事的产物。她还闹不清原来自己情窦的种子已在悄悄萌芽,在这春天的湿润温和的夜晚,无声地抽芽无声地破土,即使理智的大青石板再压着,这一充盈着生命张力的爱的胚芽也会不顾一切地贴地钻行,为了最终能冒出头来。因为它的天性是渴望雨露渴望空气渴望自由渴望能向着蓝天和阳光姿意地展开那一点一瓣的枝叶来。
入夏了,而这一天也终于来到了。
是湛玉自己向大队辅导老师和班团支部提出的,她说,就让那次毕配的交心会到她家来开吧。一则她家地方够大,二则她明白到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所以她希望……言下之意,她都有些那个了。但她吞吞吐吐地并没说清什么,其实她也说不清什么。她在心中说道:剥削阶级,剥削阶级又怎么啦?她素来就把自己与自己的家庭看作高出别人几个档次的,她不愿那些她瞧不上眼的同学们到她家里来,乱哄哄的,还污染了环境和空气。但这次不同,她是暗暗地怀着另一个目的的。然而,学校以及团支部方面都觉得很满意:她的主动请求表明了她已有所认识,她正向又红又专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她这么个同学,品学兼优,师生关系和影响都好,就欠家庭出生这一条,如此一来,不正说明了我们按照党的政策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和向资产阶级帝修反争取下一代的成功,还说明了什么?
但她心里头装着的全是他。
她一会儿估计他会来,一会儿又估计说,他或者不会?父母都上班去了,她一个人留在家中,摸摸这理理那。她将一张朝窗口而放的弯腿的单人沙发挪了挪正,并将它扶柄上的缕网纱垫重新铺了铺好,又东瞧西瞧的,心中充满了焦虑和盼待。此时此刻,她的那尖情窦的嫩芽已探到了青石板的边缘了,它“嘶嘶”地蠢动着,热切地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湛玉家住的弄堂是一条宽阔而安静的弄堂,由二、三幢红砖的法式老洋房所组成,她家占有其中的一幢。从二楼主卧室的室内露台上望出去,恰好能望见从弄口通进来的那条沙砾路。她站在露台的拱型的砖框下望着眩目的早晨的太阳如何一寸寸地将金丝样的阳光铺展进室内来,而家中的一切物件也因此都生辉了起来。每朝的这个时候,她很少有一个人在家的。因此,她从来还不知道原来早晨的家中会是如此美丽的。弄堂里安静极了,马路上也一样。对马路的那家街道工厂已经开工,烟囱里有浅蓝色的烟缕冒来,在这初夏的没风的早晨缓缓地升上去,然后散开。平房的车间里有“咣当咣当”的机器声传来,而鸽群一批批地飞过来,弧绕出一个漂亮的转弯,再在水塔的平顶上陆陆续续地降落下来。
她在窗前站了有好一会儿,心中愉悦得都带点儿感动了。时间还早,她想,她应该先去洗个头。她走进浴室,找出了一枝她母亲平时用开的洗头膏来洗。洗完了头,她又回到正房里,脸蛋红朴朴的,湿漉漉的长发披垂了一肩。她从玻璃柜里取出了一瓶母亲在礼拜天或假日里才搽的柠檬霜。她听母亲说起过这种护肤品,很贵,六块多钱才这么一小瓶。但她最喜欢这香味了,清清凉凉,悠悠远远的,闻一闻便会令人产生一种想象。她将柠檬霜在自己的脸颊上抹了点,还有脖子上,便幻想着这种香气已弥漫全屋了。剩下那一头长发了,她走到窗前,用干毛巾将它们一寸寸地揉干了。但她不想再辫出她往日的发型来,她东找找西找找,在父母的床头柜下她找出了一叠“长影画报”来。其中有一本的封面人物是电影“阿诗玛”里的那位女主角。她一身傣族姑娘的打扮,长长的秀发盘结在头顶上,露出了半截白色的脖子,她的笑容甜甜融融的,迷人极了。湛玉决定也采用这种发式。其实,她从没这般梳过头发,但她聪明又手巧,不一会儿,居然也摆弄出了个模样来,她又找出了母亲前几年用过的一只黑烘漆的大发夹来,往发髻上那么一夹;她走到竖衣镜前,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惊讶,但她还是满意地笑了。
湛玉对着镜子站了又有好久,她很想将自己再瞧多一会儿。随后,她便发觉有问题了。问题是:因为是在家中,又刚洗过头,她的上身虽已换上了小包袖口的衬衣,下面仍还穿着大裤腿的睡裤,脚上拖了一双半透明的硬塑质拖鞋,是半高跟露趾的那一种,有大半个肉白的脚背都暴露在外面。而且,由于睡裤不够长,连着脚背和脚踝部分的半截小腿也都露了出来,圆圆润润的,都有些女人成熟的韵味了。该不该作些修改呢?但她不想。她也说不出个明确的理由来,不知怎么的,她只觉得这样的打扮更称她的心。
不一会儿,她便知道同学们来到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