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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晚上,一天的兴奋过去,青梅又想起小禩的事情。
这晚子晟不住樨香园。青梅在白府十几天住下来,已然知道夫妻之间,三五日里能见一面,就不算生疏。起初虽然不免心里空落,然而自己安慰自己,贵胄之家毕竟比不得平民,可以日日厮守,渐渐也就平和下来。这天心里有事,难以安枕,辗转一阵,索性起来,摒退左右,只把秀荷叫来说话。秀荷人既机灵,又熟知白府端底,所以青梅对她的倚重,不次于彩霞。
青梅这时要问的,自然是白天子晟说小禩的那句话。
“秀荷,你——”话将出口,又费踌躇,因为心知犯忌。然而终于扭不过心里的一股疑惑,还是问了出来:“你可曾见过先储帝?”
秀荷怔了怔,立刻摇头:“没有。奴婢哪有那个福分。”
“哦……”青梅点头。很奇怪地,心里说不上有多少失望,反而无端地轻松了一下似的。也可能是因为担心着秀荷回答一声“是”,接下来就要说到那些不愿听到的话,这一来,倒是可以暂且放在一边,先问些与小禩无关的话题。
想着,便问:“听说,先储帝为人极好?”
“王妃!”秀荷连忙摆摆手。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又转回身来,轻声劝谏:“王妃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如今回护先储的话,就是王爷都不敢轻易出口。”
“哦、哦。”青梅领悟,连连点头。于是换了句话来问:“先储在世的时候,与王爷关系很好?”
“这话不假。”秀荷回答:“当初先储在的时候,同辈手足当中,最倚重的,就是王爷。”
这里面的事情,青梅并不很清楚,于是眼睛看着秀荷,显出很有兴趣的模样。
秀荷想了想,觉得把这一段告诉了青梅也好。于是又到里外查看一遍,这才回来接着说:“王爷那时刚回帝都,因为太妃的缘故……”说着,把声音压得几不可闻的地步,问:“王妃可知道太妃的事情?”
青梅点头:“知道一点。”
这说的是子晟的母亲,当初以待嫁天帝的身份,却与子晟的父亲白王詈泓私奔。这段千古难逢的轶事,在民间也是多有耳闻。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面,可想而知,初回帝都的子晟,处境相当尴尬。
幸好那时先储承桓非常看重子晟。待子晟初现才华,更是一力重用。加之两人都是独子失怙,另有一种相惜的情谊,所以两人的情分,仿佛同胞手足,自与旁的兄弟不同。然而,好景不长,子晟才具展露,锋芒渐渐赶上承桓,天帝看在眼里,也是招致日后剧变的一个微妙缘由。
但这一层,青梅不知道。秀荷也看不出来,只说:“王爷当初多亏先储照应。可惜后来闹到那种地步,也不是王爷愿意的。”
秀荷这句话有回护白帝的意思在内。可是青梅听不出来。因为民间只知道先储之死,是因为盗走息壤,触怒天帝的缘故,并没有人会将当时领天军前往的子晟联想在一起。而在重臣贵眷当中,说法就不同,认为以承桓对子晟的恩义情分,子晟竟至不救,不免令人齿寒。甚至白帝元配甄妃,亦为此断发。但,秀荷这样说,一方面是碍于青梅,另一方面,也确有自己的看法。
“先储过世,王爷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十分难过。”
“哦?”青梅微微扬起眉。这不是不相信,而是知道她这样说,必定有根据。
秀荷的根据,是后来白帝肃整金王旧属,手段之狠,到了非同寻常的程度。这里的情形,青梅也略为知道一些,因为那时青梅侍从的督辅司正戚鞅,正是与金王过从甚密。其实以戚鞅的为人才具,并没有明显的过错,然而只因为为金王所器重,就被捉拿下狱,可想而知当时的株连,到了何等地步。所以,那时朝野内外,私议纷纷。好在白帝的才具,不止在清整上。安抚旧臣,超拔新人,一两年间,便初现气象。朝局平稳,井然有序,使得一场风波,声势虽大,却波澜不惊。
按一般的见解,白帝清剪金王旧吏,其实也属不得已。因为在此之前,白帝曾经遇刺。行刺的是一名女子,传说原先是先储的侍妾。凶器上淬有剧毒,使得白帝一病经年,等再回朝中,已经被金王占住先机,如果不出这样的辣手,反而后患无穷。但此时秀荷的说法,却很特别:“叫奴婢看,就是因为当初倒先储的时候,金王出力最多,所以王爷心里恨死了他。”
青梅点点头,似乎是做赞同的表示。但其实她心里的一缕思绪,正盘旋在另一个刚刚冒出来的念头上。
她在想,小禩是不是和先储有什么关联?或者想得更深,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地,小禩这孩子,难道会是先储遗胄?这么一想,立刻隐隐地感觉到,许多原本模模糊糊的事情都有了解释。但再要往下想,却又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这想法当然不可能告诉给秀荷。然而憋在心里,又如同生根一般,无论如何也挥抹不去。思忖良久,得出个折中的主意,决定先拐弯抹角地问问。
“秀荷。”青梅说:“你可知道,先储有无后嗣?”
话甫出口,立刻又后悔,觉得问得太过直白。然而其实是她心虚,秀荷的心思还在刚才的话题上,因此不虞有他。听见这样问,脸上显出一点忿忿的神情:“有过。还没满周岁,就让金王给害了。”
“噢!”这么一提醒,青梅想起自己也曾隐约听过这种说法。“原来真有这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奴婢也不清楚。”秀荷说,“但事情总是真的。要不,也不能说幽闭,就给幽闭了。”
“那,”青梅想一想,又问:“先储还有没有别的子嗣了?”
“没听说还有别的了。”秀荷摇摇头:“先储在世的时候没有娶亲,只有一个侍妾,也没听说过有孩子。”
青梅心里猛地一松,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但仍要再追问一句:“真的没有了?”
秀荷十分诧异,不知道为何她如此在意先储有无后嗣?更不明白为何一听先储没有后嗣,她又会如此高兴?秀荷的为人比较有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不肯说。此时已然觉得说得太多,就不肯把话说满,只回答了句:“这都是天家的事情,奴婢都是听来的,也做不得准。”
于是青梅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一点起来。
想了又想,决定再找别人问问。最合适的人,自然是虞夫人。但虽然是懿亲,也不是随时想见就能见的。青梅又不愿特意遣人去请,显得痕迹太露,只好先闷在心里。好不难受地过了几天,虞夫人终于来了。
一番例行礼仪过后,青梅将虞夫人让进里间,关起门来,只剩母女两人。青梅便把心里的一番思虑说了出来。
虞夫人听完,呆了半晌,也不言语。
青梅心慌起来:“娘,你怎么想?”一双眼睛紧盯着虞夫人,生怕她说出的是不想听到的话。
然而虞夫人在想的,正是青梅不想听到的话。她的思虑甚至比青梅更重,因为她曾经见过先储帝,所以知道小禩的酷似承桓,到了可怪的程度。因此,自从见到小禩,她也一直不曾放下这件事。私下里,亦与虞简哲议论过几次,却始终不得要领。
虞家夫妇经历的事多了,思路便与青梅不同。想到的首先是,倘或小禩真的是先储血脉,子晟此举用意何在?这是思来想去,都看不明白的地方。
然而,白帝行事,常有难以捉摸的地方。想到这里,虞夫人想起一件事,要问青梅:“王爷是不是继养了青王的孩子?”
这是说邯翊。青梅虽然觉得忽然这样问起,未免有些奇怪,但仍照实回答:“是。”
“那照你看,王爷待那孩子如何?”
“视如己出。”
虞夫人点点头,又不作声了。
青梅忍不住问:“娘,这与小禩的事,可有关系?”
虞夫人摇头:“只是忽然想起来的。”
说的确是实话。虞夫人这时想起的,是六年之前,青王的被逐。青王成启,与其子阖垣,与先储过从亲密,却与那时还是白王的子晟最为交恶,朝中人人心知肚明,好在一直有承桓勉力居中调停,才不至于破脸。及至先储一倒,青王立刻被逐。这还可说是天帝意旨,然而只不过半年时间,青王父子便在逐放地双双暴卒,这就不能不叫人觉得骇然了。
但,白帝平时,又对宗室亲胄极为优容。就好像继养邯翊,还可以说是故意示好,但待之视如己出,却是没有人能强求得来的。
如此行事,有时不免让人觉得高深莫测。想到这里,虞夫人微微摇头,觉得想不下去。于是换了另一条思路,设身处地,倘若白帝得知小禩确是先储骨肉,该当如何做?这,虞夫人也与丈夫谈论过,说来说去,无非三个法子。其一是如金王所为,痛下杀手,以绝后患。其二是叫他认祖归宗。然而这两件都与眼前情形不合,能勉强合上的,是第三种办法,叫他隐姓埋名,再好好地将他养大。
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若要用这个方法,白帝又何须将他留在身边,徒为自己添一层隐患?这是极为有力的理由,这么想来,反倒是小禩与先储本无瓜葛,最为合理了。
然则天下真有这样的巧事,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虞夫人依然没有把握。
她的迟疑每延续一分,青梅的猜疑担忧就增加一分。等虞夫人终于留意她的神情,已经是焦灼难安。虞夫人这才恍悟到,眼前最要紧的,并非小禩的身世,而是如何安抚青梅?想了一想,有了主意。
于是故意做出平静的神态,淡淡地一笑,说:“青梅,你这么想,未免太辜负王爷。”
这是责备。青梅脸微微一红,但心里又是喜悦的:“不明白娘的意思——”
“你仔细想想就明白。如果小禩真是先储血脉,王爷要把小禩接到身边,你能有回绝余地么?他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来娶你?”
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果然青梅想了一想,心悦诚服地展颜笑了。
放下一块心病,日子就变得通畅起来。青梅这时,已经渐渐习惯了白府的生活。那种平淡得近乎无趣的日子,却很合乎她安静的性格。转眼两个月过去,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