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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职?”老头儿严肃地说,“这么说他死得很光荣。我很高兴。”
我把东西交给他,他没有忙着看,而是让我们坐下,说:“你们在营地过得好吗?”
“过得比狗好不了多少。”我心想。但嘴里说:“很好。吃的虽然没法跟家里比,但是很有营养,每天有充足的休息。”我们知道,问题完全不在于吃饭和休息……
史耐德先生根本没有问返家日期为什么拖延了这么久。
老太太端了茶出来,眼睛红红的。她在厨房里一定哭了一场。
我们喝着茶,好一会儿没说话。
史耐德先生对太太说:“贝克是殉职,我们的好儿子。”
“嗯。贝克是殉职。”老太太很温顺地重复着,她又问我,“他是怎么……怎么死的?”
我按照早已背熟了的那篇话说:“您知道,在我们的营地上,食品是每隔三个月换班时才有新的补给。空气和水都是循环使用的。”这话倒完全没错,我们喝的每一滴水都已经在所有队员的肾脏里循环过一百次了,我说,“这次,因为第二班队员没能按时来换班,食品就得省着吃,倒也不成问题。就是空气循环器出了点毛病。贝克是个好工程师……”
史耐德先生用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完全是一派军人风度。
我说:“他去把机器修好了。可是,有一处电线漏了电……贝克被高压电击中了。半秒钟都不到……”
老头严肃地问:“他还是把机器修好了?”
“是的。”我说。老木连连点头:“先生,可以说贝克救了我们一队人的命!您知道空气循环器是多么重要……”
史耐德的脸有些苍白,但他说:“贝克是个好小伙子。他从小就很有责任感,很有责任感。”
“您真太好了。”我说。
“能为地球做点事,贝克死得也值了。”他僵硬地说。
我们俩在这间小屋里简直呆不下去,如坐针毡。老先生压制自己心中强烈的感情,力求尽主人的本份,更让我们难受。他问了太空城市的一些事儿,还想留我们吃晚饭。最后老木都快喊叫起来了,我们几乎是哀求着告辞出来。老夫妇挽着胳膊走回门内,木门慢慢地关上了。
老木提议又去酒馆喝几杯,我点了头,并且说,今晚要一醉方休。
灌得差不多的时候,老木趴在桌子上苦恼地说:“我不行了,高,再让我干这么一次,我非崩溃不可。高,你自己去吧。”
我安慰他说:“你崩溃不了,你自己清楚:你比榆木疙瘩还结实。上次贝克和你打得那么凶,你头上开了两个口子,还不是没几天就好了。”
“别提贝克了好吗?”他绝望地看着我,“在营地里打架是家常便饭呀,你让咱们拿什么消遣?贝克是好人。只要看见他爸爸就看见他了:又古板又认真,热心肠啊。老头还以为儿子是触电死的。”
“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我说,“你能跟他们说:‘贝克飞出了营地,因为氧气用光被慢慢地憋死’吗?”
“李唐也跟他一起……”老木说,“这死法真难受,我一想起来就心里发堵。”他又灌下去一杯。
贝克是跟队长去追格林和其他逃跑的人时,被甩到太空中去的。还在格林被砸扁之前。他倒真是殉职,我们没有骗史耐德先生。
我们喝了好多,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老木低声嘀嘀咕咕,还唱歌。后来,两个壮实的年轻侍着把我们抬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我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我结清帐,把老木喊起来。因为事情还没办完。一辆出租车把我俩拉到城外的小机场,一架冲压式飞机送我们到了英格兰。
我俩对兰德都没什么好感。老木不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英国人;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和我的朋友关系不好。在狭小的舱房里,八个男人要和睦相处是多么困难哪。
但我们仍然要尽到对兰德的责任。
兰德的妻子跟她父亲一起住在乡间一所冷清的大房子里。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看到了兰德妻子的悲伤的脸和他岳父那双敌意的眼睛。
“抚恤金!你们难道不给抚恤金的吗?”他盯着我说。
我把通知书、遗物和抚恤金都交给他。
“这东西有什么用?”他翻弄着那些手表、笔和音乐匣,“只能让我女儿更难过!我告诉你:她和兰德的关系早就冷淡了!这桩婚姻不成功。”
“爸爸。”他女儿说,“别说那些啦。人家不是来听这个的呀。”
“他们在我这儿什么也拿不走。”老头说,灰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们。
我说:“我们不想从您这儿拿走任何东西,先生。兰德是你女儿的丈夫,您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么?”
“你们为什么要亲自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他不放心地问,“我知道惯例的,发一份通知书、打个电话就是了。你们何必跑这么远呢?”
“兰德是我们的同事。”老木只说了一句。
“你们送了通知就走?不再来了?”
“爸爸。”女儿哭起来,“您还不明白他们的心思!求你别说了。”她望着老木,“兰德什么时候死的?他受了什么苦没有?”
老木慌了神,求助地看看我,我说:“他得了重病。小行星的岩石内部有一种被冻结的病毒,我们把岩石样品拿了几块到舱里,兰德喜欢研究那些东西。病毒在室温下又活跃起来。这是一种不知名的病,发高烧,严重共济失调……我们轮流照顾兰德,局里的专家也通过电话提建议。但病毒太凶猛了,兰德昏迷了二十多个小时就死去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他死前有一会儿清醒过来,说自己感到很轻松,仿佛要上天堂了。他还说,他心里其实非常爱你。”
兰德太太边听边点头。她爸爸却说:“人要死的时候会说特别动听的话,其实是为了让别人同情他!”
他女儿刚刚想说什么,他又盯着我问:“这就是返家延期的原因?嗯?兰德是个牺牲品?怕把病毒带到地球来,所以不许你们回来。是不是?”
我对这老家伙说:“兰德生病是在返家延期之后。这两件事根本没关系!”
“谁知道!上边不许你们透露消息,我懂。”他点着头。
兰德太太不理会她父亲,问我:“您刚才说:同事们轮流照看兰德?”
“对,我们在他身边尽量照顾他,能做的都做了。”
“谁愿意冒被传染的危险照顾他呢?”老头冷冷地说。
我说:“先生,您没去过我们那个营地。在那种地方,人和人之间象亲兄弟一样。必须这样,我们才能生存,才能完成任务。在那儿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很快变成好朋友。”我慷慨激昂地说着,心里清楚自己在撒谎:在那个地方,即便是生死之交的密友也能为了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打得头破血流。
兰德太太说:“你们太好啦。我知道兰德性子不好,他一向跟人搞不好关系。你们要忍受他多少坏脾气呀……”
的确,我们在营地里都受过他不少恶气。兰德自己的死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在逃跑途中,他竟想拔断同路的浩男的氧气管。我刚才说过,我讨厌兰德主要是因为他跟我的朋友关系极坏,浩男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在为了抢一张女明星泳装照片打了一架之后,兰德和浩男一直互相横眉立目。打架本是寻常小事,谁能料到兰德会在逃跑时趁机泄愤呢?结果,他的面罩反而被浩男一拳捅破了。
谁都听说过人在真空中活不了,但有谁见过被真空夺去生命的人?兰德按照练习过多次的自救法,把肺里的空气都呼出来,闭紧眼睛。但他的一双眼珠还是夺眶而出,血跟着从各个孔窍里喷出来。浩男要帮他都来不及。
我偷偷看一眼老木,他呆呆地盯着地板,肯定也在想兰德的事。
因为已经吃过了午饭,喝茶的时间又没到,兰德太太不知怎么和我们再聊下去,她父亲实在也不是一个好主人。我们告辞了。
在乡村的草场上走着,老木说:“我今天不能再干了!咱们明天去朝鲜吧?”
我们找个旅馆住下了。
当夜,我睡得不好。梦见浩男站在几尺之外,把那张烧坏了的脸朝向我,眼睛仿佛是两颗炽热的炭火。“好热呀!”他呻吟着,“让我快点死吧!”
后来,他又直勾勾地盯住我说:“我觉得冷,这儿太冷了。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地方……”
我醒来时,看见窗帘被阳光映得发白,出了一身的汗,心里有一种感激之情。我还活着。活在有窗帘、有床铺、能看见太阳的地方。
当飞机在大田机场降落后,我心中又踌躇起来。浩男是我的好朋友,我为他难过。但从道理上说,他是罪有应得。他杀了兰德,贝克和李唐也可以说是因他而死。
老木拿出地址,塞进路边的问讯亭里,机器给出通往浩男家的最近的路线。我们乘坐慢悠悠的公共电车上路,因为大田这里出租车很少。
亚细亚的和风、黑眼睛和古典的建筑让我伤感,我使劲儿捏着老木的肩膀。他没理会。我们很快到了。
浩男的妻子和一位年轻男人正在家里闲聊呢。因为茶几上有酒杯和几个碟子,一堆小豆蔻壳儿。那年轻人看见我们有点惊慌。
老木瞧瞧小伙子,脸慢慢地红起来。我拉住他,坐在沙发上。
浩男太太,名叫粉姬的,神色很镇定,她也没倒茶,只是淡淡地问:“浩男让你们俩来的?他呢?”
“他死了。”老木粗声粗气地说。
粉姬吃了一惊,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在半分钟里变化了几次。那个小伙子轻轻地拉她的手,而她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你走吧。”她简单地说。年轻人愣了一会儿,起身就走了。
我把东西都拿给她。她摸着那些洗干净的袜子、小本子,若有所思。最后微弱地叹息了一声。
老木说:“浩男一直很努力工作。他是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