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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梦娜与众不同。在金龙夜总会不是客人挑梦娜,是梦娜挑客人。梦娜坐台有规矩,不许乱摸,乱说,乱骂,一不高兴甩下脸子抬脚就走。梦娜的客人都是熟客,清楚梦娜和蔡老板的关系,不敢太过放肆。有时调笑几下,反被梦娜牙尖嘴利抢白的满头大汗。虽然如此,下次来还是点梦娜,弄得梦娜几乎每天晚上都串台。秦雪雷明白了一个真理,遇到想征服却无从下手的女人,男人的贱模样才能够表露无遗。
他对梦娜说:“在你面前客人是坐台的。”
梦娜一边笑,一边搂他搂得紧紧的,说:“哪有他们那样丑的鸭子?”
梦娜喜欢把他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孩子。在梦娜怀里,他觉得自己变小了。
香烟燃尽,长长的烟灰掉在烟缸里。秦雪雷想,时间过得真快,自己爱梦娜都爱了一年了。他看看手表,时针刚过凌晨两点。他去厨房泡一壶新茶,倒在茶盅里细细品味。在梅港他养成的另一个习惯是喝茶。铁观音味道极佳,梦娜花六百块给他买了半斤。梦娜一个月能挣两万多块钱,可大手大脚的剩不下多少。他一个月挣三千块左右,给奶奶寄五百,除去花销,存银行的钱有限。他不想做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养活梦娜是他的责任,但梦娜偏偏不用他养。他的自尊心使他断然拒绝梦娜买给他的任何东西,坚持把钱分开放,自己花自己的。这可怜的自尊心软弱无力,不堪一击。衣柜里照样出现新衣服,鞋柜里照样出现新皮鞋,冰箱里昂贵的水果饮料酸奶怎么也吃不完,茶叶罐里有一次居然装满了大红袍。
他对梦娜说:“你真舍得为我花钱!”
梦娜回答:“对啊!咱们两个还要分那么清楚吗?”
自尊心的天敌是现实。现实是他非但养不起梦娜,还迫不得已被梦娜养着。他只有缴械投降,放弃抵抗。他觉得痛苦。
上个月,他知道梦娜怀孕了。梦娜告诉他的时候,神色漠然,一点兴奋和快乐的样子也没有,好像在讲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他的心却跳得怦怦的,全身热流汹涌。这个女人怀了他的骨血,他要这个女人做老婆。他当时就提了结婚的事,梦娜干脆利索地一口答应。这是他第一次向梦娜求婚。多少次花前月下的时候他不敢说,多少次轻怜蜜爱的时候他不敢说,这下好了,面对着梦娜肚子里的孩子他终于说出来了。他认为梦娜现在才真正完全属于他。他要带着梦娜和孩子去一个能够完全忘掉往事的地方,在那里让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他要让梦娜和孩子幸福安逸地生活,远离风雨磨难,远离痛苦波折。他需要一大笔钱来完成这个梦想。
秦雪雷喝干茶盅里的茶水,把茶叶渣吐在烟灰缸里。茶的苦味和烟的苦味不一样,一个苦的酸,一个苦的香。他凝望手表,陷入沉思。一大笔钱究竟是多少钱呢?具体数目说不好,但必须得够他开基立业,成就事业才行。奶奶说过一句老话,海水也怕勺子舀。坐吃山空绝对不可取。虽然从未去过云南,但他向往那片红色的土地,想象能拥有一块百亩烟田,栽种上好的烟苗,收获金黄的烟叶。他相信自己有本事做个顶儿尖的烟农。梦娜常说云南的天蓝,云南的土润,云南的水甜,云南的人好。他要把奶奶接到云南安度晚年,奶奶一定会喜欢的。那时候就好了,再也用不着过蟑螂一样的日子了,大家都待在阳光底下,永远告别阴暗潮湿的角落。这笔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梦娜开门进屋,把提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坐到秦雪雷腿上。秦雪雷搂住梦娜的腰,发现梦娜脸色苍白。他问道:“累了吧?要不要吃宵夜?”
梦娜摇摇头,勾紧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样搂着你。”说着蜷起双腿,整个人向他怀里钻。
秦雪雷用鼻尖蹭着梦娜的头发卷,闻着梦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眼睛不由惺忪起来。他说:“还是在床上搂着舒服些。”
梦娜“咯”的一声笑:“偏不。就要在沙发上折腾你。”
秦雪雷叹口气,伸手关掉台灯。黑暗降落在房间里,电风扇吹风的声音像喘气。在静谧中梦娜轻声问:“你会总这样对我吗?”
秦雪雷用力点点头说:“永远。”
“这个世界上‘永远’是不存在的。”
秦雪雷想一想说:“一直。”
梦娜笑得浑身颤动:“直你个头啊!你怎么不‘一弯’呢?”
笑完梦娜就睡着了。她睡得很轻,嘴里的梦呓秦雪雷根本听不清楚。她打着哆嗦,微微痉挛。秦雪雷捏住她的肩头,她醒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不知道。”秦雪雷本想说是那夜在海边沙滩上,但又觉得是在那之前,可具体时间却蒙眬模糊得如同遥不可及的星星。过了一会儿他说:“上辈子。”
好一阵沉默。梦娜忽然间抽泣了。秦雪雷一动不动,任由梦娜的眼泪从颈窝漫向胸膛。“哭什么?不就是上辈子吗?有什么好哭的?”
梦娜越哭声音越大。秦雪雷一只手拍着她的背,一只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上辈子咱们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知道这辈子我要好好对你,让你忘了所有的苦,让你过好日子。”
梦娜不哭了。他们上床了。激情过后,梦娜沉沉睡去。秦雪雷的眼睛一直睁到天亮。他在琢磨如何才能尽快弄到那笔钱。
第十九章
一
楚天梅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东湖藏在树冠浓密的榕树后面,透射出星星点点的明亮水波。太阳驱散满天云彩,照得大地像下了火。虽然空调的冷气会让他打喷嚏,他还是把开关拧到最高档。他摸了摸窗玻璃,指尖上一片冰凉。
早上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去的人不少,大部分是父亲的老战友和老同事。一颗颗花白的头颅伴随着哀乐低垂,一张张苍老的脸庞带着若有所思的漠然。也许他们在思索着死亡,距离他们近在咫尺的死亡。姐姐靠着姐夫的肩膀哭得泪如泉涌,楚天梅却怒火中烧。殡仪馆的化妆师居然给父亲涂了腮红!楚天梅提防着父亲会突然坐起身子,一边揩抹面颊,一边破口大骂。如果他早点来殡仪馆,早点见到他们将父亲打扮成如此模样,他就用不着如此提心吊胆了。现在什么都晚了。死亡其实就是最彻底地由人摆布。
孙小琳眼圈发红,泫然欲泣。楚天梅知道她对父亲没有感情,只不过是受了死亡的影响。她的眼泪是恐惧的眼泪,恐惧引发的悲哀总有那么一些楚楚可怜与无可奈何。仪式结束后楚天梅跟着殡仪馆的人走进焚尸间,在父亲被推进焚尸炉之前用湿纸巾替父亲擦了一把脸。父亲的脸苍白如蜡,反射着湿漉漉的水光。殡仪馆的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用颤动的手指碰了碰父亲的头发,看了父亲最后一眼。父亲很安详。他转身离开。
楚天梅眼睛发酸。眼泪居然这么多!一片浓云遮住太阳,东湖的水光消失了。秘书敲门进来,通知他三点钟开会。他摆摆手,秘书退出去,带上门。他用力揉搓面颊,消减眼睛和鼻子的酸胀,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电子信箱,看起海蓝蓝的信来。
梅之木:
你好。一年没有通信,不知你是否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可能应该称做旧婚更加合适吧。如果不能称为旧婚,那爱情的魔力真是太伟大了!我不得不质问你,既然你答应在结婚前和我在佛光岩见一面,为什么又爽约呢?
楚天梅那天去了。海蓝蓝站在佛塔的高台上,他站在高台下面。高台四周花木掩映,苍松挺拔。他从松枝间窥见海蓝蓝风中的倩影,那件白风衣漂亮极了。海蓝蓝一动不动地凝立着,朝海湾方向远眺。楚天梅的心跳得厉害。他悄悄溜走了,无声无息地溜走了,生怕踩响脚下的松针。
也许你去了。我明白你没有与我了断的勇气。你得以继续藏在黑暗里,保持你的神秘和我的好奇心。好奇心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如果没有它,我早就把对你的爱情扔进大海去喂鱼了。一个王子骑着白马来到公主的窗下,黑纱裹着他的脸。到后来,只怕公主对黑纱的兴趣比对王子的兴趣还要大。
我作为互换记者去香港《南洋晚报》工作了半年。香港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城市,但吃的东西蛮不错,很合我的口味。我胖了五六斤。从报社大楼望下去,大街上的人流像成群结队的蚂蚁。晚上我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游荡,总有一种离群索居的孤单感。我想你。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打搅你。
有几个香港同事追我。他们没胆子娶我做老婆,我没胆子在香港找情人。玫瑰花不知道收了多少束,男朋友一个也没捞着。我跟女同事关系不错,就有了同性恋的谣传。一个男同事是同性恋,被他们叫做“玻璃”,我不懂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周末我一个人去大屿山采风,发现很多村落农舍,想不到香港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狗和猪在村子里乱逛,遗留不少猪屎狗粪,大煞风景。一个人过周末,夜晚挺无聊,总要猜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我做了政法委书记的女婿,做了梅港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我憋足了劲往上爬,坚信上面有我的位置。我的老婆年轻漂亮,很爱我,对我千依百顺,没半点大小姐脾气。我父亲死了,在死之前看到了他儿子的光明前途。我必须爬上去,我爬上去总比那些孬种爬上去强。我过得好。
楚天梅在心里嘀咕着这些话。他的嘴唇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