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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的李涵神态痗然,无所事事地坐在空荡荡的思政殿深处。在黯淡的阳光里、昏暗的烛光里,在黑暗里,一杯杯酒被木然地送进口中。极尽物欲当然也是疗治抑郁的一味药。入口不觉,咽下去却从心底生出涩涩的苦。可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留给自己,他又能作些什么呢?魂魄被摇散在水光潋滟的酒液里了。如果还剩那么一点,也在一具具白腻的肉体上化作了轻云薄雨。经历巨变后的李涵,对男子充满了畏惧的情绪。那些勉强可以算作男人的阉人们更是面目可憎——他厌恶一切与政治沾边的人。唐朝曾经是一个女人与政治结缘的朝代,但现在不是了。她们曾经饰演过的角色和她们对宫廷阴柔之气的象征功能都历史性地让于不男不女的阉人了。所以,李涵将自己的生存偏好最终定位在酒精和红颜上。女人美丽的胴体和酒觥一样,可以容纳如水的他。可耗散性的感官享受也没有让李涵体验到酒神狄俄尼斯所代表的纯粹快乐。他的颓废是极度清醒状态下的颓废,因此无可排遣。清醒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哀恸,巨大不幸后的不幸,使他彻底失去了快乐的可能。
翰林学士周墀有时候会陪他几杯。有一次,李涵问周墀:“朕可方前代何主?”
“陛下尧、舜之主也。”
臣下的敷衍引起了他的进一步追问:“朕岂敢比尧、舜!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
在那个时代听到这话的臣子都会诚惶诚恐的:“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
李涵一定是一边不以为然地摇头,一边用无爱无恨的口吻说到:“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
仿佛评说一个遥不可及的历史人物似的,真让人很难想像发议论者就是被议论者本身。生前处境固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身后名声也是一无指望了。李涵就只能将这般绝望的心情寄托在过分客观的评论里。那种冷冷的口气夹杂着冰渣,夹杂着雪粒,相隔千年仍让人为之一寒。可再冷也掩饰不住内在的孤独、愤慨和哀叹。有没有一位帝王的感伤达到过如此的地步,以如此触目惊心的语言表达出来?相比之下,长安最后一代天子所吟唱的挽歌“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余韵悠长,可还缺乏那么一点深刻——幻灭后的感悟因为李涵话语中对比和自虐的意味而获得了真正深刻的意蕴。这种幻灭我们并不陌生,在穆宗、敬宗的人生经历中领略过,在李涵之后的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那样的黯然欲绝仍然是那一段往事的背景情绪。距离改朝换代还有不短的一段时日,可李涵还是领会到了——领会亡国之恨根本不必等到亡国之时。十多年中李涵手不释卷竟然就获取了这种悟性。思政殿幽深的空间里屡屡与李涵照面的,是周赧王,是汉献帝……他们的身影层层地叠印在李涵对面的罗幕上、罗幕后面的素壁和素壁后面,象雕刻进去似的。
说完这话后,李涵起身踅入罗幕后面,永远地。曾被末世的凄凉折磨过的天子们在后面等他。李涵可以和他们叙一叙……不知怎么地,我会把思政殿想象成月光边缘一个孤单的房间,那种冰凉的银质月光。房里有几个凄惶的灵魂在絮絮而谈,声音压得低低的,嘤唔如丝,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听见心中的艾怨。
一手拎住李涵帝王生涯的开头,另一手拈起结尾,一段晦暗的命运就这样被我们首尾提挈,从纷繁爻错的历史中抖落了出来。我总是倾向于以人的主观能动来诠释成功,因为这样可以大大地增添人的底气,使我和阅读我的人都还能保有一份自信,认为凡事还皆有可为;至于失败,不妨都归结为天命。惟其如此才能用僵硬、粗砺的因果律一点一点地打磨掉活灵活现的苦痛。所以,我在这里要选择宿命的方式来安顿笔下所有的人物。我相信,李涵是作为一段拟人化的命运出现在中、晚唐的历史上的。正是一个被命运如此摆布和捉弄的人在隐喻的含义上构成了命运本身。我们获得了一个运用《周易》推演历史的机会。历史的来龙去脉因为事后的演算而一时间明白起来,就象王阳明的花。
命运也许就隐藏在李涵的名字里。
名字本没有为它所指代的生命下结论的功能。正因如此,当它偶然将个人命运的总体特征一一指明的时候,我们体验到一种浓厚而神秘的宿命感。唐朝天子很多都曾改过名字。比如穆宗,我更愿意用他在十六王宅时的名讳李宥来称呼他,因为在我看来,“宥”字在暗地里指向了他的罪和他的悔。同样是以水为偏旁的“瀍”对继李涵之后登基的武宗来说也不那么贴切。可惜,他直到垂死时才意会到,才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炎。李炎之后的皇帝李忱早年名叫“李怡”。可惜他从未有过怡然自得的生命体验;“忱”字所传达出来的刻意与热衷倒是切中肯綮的。即位后李涵更名为李昂——我觉得它就远不如原名。李涵与“昂”的飞扬情绪似乎完全不沾边。反是静水流深的“涵”字多少道出了他性格中如水般阴柔的味道。
一百四十年前,也有一位名讳以水为旁的帝王,并且和李涵同样的优柔寡断,同样的意志薄弱。高宗李治和他的时代却具有沧海般的规模和气魄。那是李涵所不能企及的。在他手上,王朝曾向西一直扩张到以后任何朝代所无法想象的遥远地方;泉盖苏文遗留下来的高丽四分五裂,也无力构筑起像样的堤防来阻止李治潮起潮落地淹没了东方;长安,同样没有什么政治人物可以抗衡高宗:不管上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势力看起来多么不可动摇、牢不可破,只要他们成为高宗的对立面,就会被高宗的意志所淹没,无人幸免。多数人将褚遂良、长孙无忌等宰相遭受灭顶之灾归咎于武瞾,但这多少是带有偏见的。那些谪贬、处决大臣的诏书,包括废黜和赐死太子的旨意,传达的都是高宗本人的意志。在永淳二年前,武瞾还一直都只是一个能掌握命运的人,不是命运本身。只有高宗本人,象水一样婘然无定性的高宗,构成了不可抗拒的命运,让褚遂良们在风涛里挣扎、沉没。
坎为水,《易》有“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的说法。作为穆宗次子的李涵也的确是水一样的人物——沿着曲折的碕岸蜿蜒,在坎坷不平的河床里流淌,从草木丛里穿过,在幽深的思政殿停潴下来,积成微澜不生的一潭死水。终其一生,他从没有达到过病殃殃的高宗垂拱而治就能达到的浩淼无尘的境界。是不是因为水究竟是溪涧还是沧海,说到底并不由其本身所决定的?晚唐已经没有初唐廓落的格局:两畿以外强藩林立;外庭之上朋党对峙;就是内宫的大部分空间也被阉人分割;剩下的,就是泥泞与龌龊。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不仅是李涵,与他年纪仿佛却远为老到的李忱也再不能拥有沧海一样的人生了。
穆宗的儿子们都要面对这阴冷潮湿一如沼泽的宫廷。他的长子敬宗象一个孩子似的痴迷流连于湿地上的萋萋青草和草里的花,不知不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泥泞,不久就沉溺在泥沼里了。李涵不然,他对芜没在草木下的污泥和毒虫保持着警惕。不到六年时间里,已有祖孙两代葬身于斯了。如果换作寻常人家,那会是何等揪心的回忆。可偏偏是天家,仿佛一切都可以淡看,都已习以为常。可苦痛还是锲入他的心。李涵要用他生命的流量去淹没眼前泥泞的一切和那些被阉割而阴气沉沉的怪物——这就是他的目标。还远不止于此:他终归要规复那唯一的海,虽然涛生云灭的风景已渐渐成为传说。
十三年纷纷扰扰的人和纷纷扰扰的事在以水为征的命运中展开了。
李涵是水,一种能容纳一切的物质。他也的确能够容纳很多很多不同的东西:彼此对立的人物和立场迥异的观点。因此,从表面上看具有水的属性的他,是一位有包容性并因此显得谦和的帝王。但他和水一样,从来没有自己的形状,总是在身边那些呈现固态的人的强制下随时变化、变化,在变化中完成生命的流动。史书将他的这一禀性准确地归纳为“虚怀听纳而不能坚决”。即使在诸如宗室诸王出阁、进士科停考诗赋等不急之务上,李涵的性格缺陷也还是表露无遗。
韦处厚很早就憬然有所悟了——他是李涵政治生命中第一个重要人物:敬宗遇弑后,元凶刘克明随即被诛杀在井里;让他推到紫宸殿的绛王也死于飞龙兵之手……是翰林学士韦处厚为江王李涵即位设计了一条合法路径,从程序上解决宫廷短暂的混乱局面。这样一个人物在太和元年四月的延英会议上以去留相争也改变不了天子易变的禀性。韦处厚不晓得,那是李涵命中的属性。可是有人晓得。他们不枉费心思去改变什么。因为他们不象那些文职官僚,无论如何的世故,究竟还保留着自身不无刚性的人格结构。他们很好地适应天子的易变和阴柔。所以,作为一个标志性人物,韦处厚很早就从李涵的生命中微没了。他留下的空白最终由郑注、李训来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