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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为主人留一些余地,更属无礼。大 人物以及准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处。至于应付的方法,其实倒也有,那还是沉默;只消 照样笼了手,和他对看起来,他大约也就无可奈何了罢?
(原载1932年11月7日《清华周刊》第38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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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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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天儿
《世说新语·品藻》篇有这么一段儿: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 公,“向三肾熟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 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王子敬只谈烫天气,谢安引《易系辞传》的句子称赞他话少的好。《世说》的作者记他 的两位哥哥“多说俗事”,那么,“寒温”就是雅事了。“寡言”向来认为美德,原无雅俗 可说;谢安所赞美的似乎是“寒温‘而已’”,刘义庆所着眼的却似乎是“‘寒温’而 已”,他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寡言”虽是美德,可是“健谈”,“谈笑风生”,自来也 不失为称赞人的语句。这些可以说是美才,和美德是两回事,却并不互相矛盾,只是从另一 角度看人罢了。只有“花言巧语”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来似乎是给执政者和 外交官说的。这些人的言语关系往往很大,自然是谨慎的好,少说的好。后来渐渐成为明哲 保身的处世哲学,却也有它的缘故。说话不免陈述自己,评论别人。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听 话人的手里。旧小说里常见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陈述自 己。《女儿经》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评论别人。这些不 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说话并不一定陈述自己,评论别人,像谈论天气之类。就是陈述自己, 评论别人,也不一定就“全抛一片心”,或道“张家长,李家短”。“戏法人人会变,各有 巧妙不同”,这儿就用得着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语”却不在这儿所谓“巧妙”的里 头,那种人往往是别有用心的。所谓“健谈”,“谈笑风生”,却只是无所用心的“闲 谈”,“谈天”,“撩天儿”而已。
“撩天儿”最能表现“闲谈”的局面。一面是“天儿”,是“闲谈”少不了的题目,一 面是“撩”,“闲谈”只是东牵西引那么回事。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儿。日常生活里, 商量,和解,乃至演说,辩论等等,虽不是别有用心的说话,却还是有所用心的说话。只有 “闲谈”,以消遣为主,才可以算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说话。人们是不甘静默的,爱说 话是天性,不爱说话的究竟是很少的。人们一辈子说的话,总计起来,大约还是闲话多,费 话多;正经话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
人们不论怎么忙,总得有休息;“闲谈”就是一种愉快的休息。这其实是不可少的。访 问,宴会,旅行等等社交的活动,主要的作用其实还是闲谈。西方人很能认识闲谈的用处。 十八世纪的人说,说话是“互相传达情愫,彼此受用,彼此启发”的①。十九世纪的人说, “谈话的本来目的不是增进知识,是消遣”②二十世纪的人说,“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谈话 并不比苍蝇的哼哼更有意义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证明他是个活人,不是个蜡人。谈话 的目的,多半不是传达观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样不停的响,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会上,人 宁愿作蚊子,不愿作哑子。幸而大多数的哼哼是悦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③看!十八 世纪还说“启发”,十九世纪只说“消遣”,二十世纪更只说“哼哼”,一代比一代干脆, 也一代比一代透彻了。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这正因为天气是个同情的话 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又无需乎陈述自己或评论别人。刘义庆以为是雅事,便是因为 谈天气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但是后来这件雅事却渐渐成为雅俗共赏了;闲谈又叫“谈 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见出天气在闲谈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见出天气这个话题已经 普遍化到怎样程度。因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陈腐;他们简直觉得天气是个俗不 可耐的题目。于是天气有时成为笑料,有时跑到讽刺的笔下去。
①Gentlememfs Magazine,173,P.198,据Will iam Mathews,Polite Speech in the Eightee nth Century引,见English.Vol.1,No.6,1937。
②J.P.Mahaffy,The Principlcs of the Art Conversation再版自序(18##)。
③Robert Lynt,Silence(散文)
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 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 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构构”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 位老头儿和那种世故人来的原是“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 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 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都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 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去年二月美 大使詹森过昆明到重庆去。昆明的记者问他,“此次经滇越路,比上次来昆,有何特殊观 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热,此次气候温和,天朗无云,旅行甚为平安舒适。”① 这是外交辞令,是避免陈述自己和评论别人的明显的例子。天气有这样的作用,似乎也就无 可厚非了。
①《中央日报》昆明版,1940年2月22日。
谈话的开始难,特别是生人相见的时候。从前通行请教“尊姓”,“台甫”,“贵 处”,甚至“贵庚”等等,一半是认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当时才好称呼谈话,虽然随 后大概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罢了。自从有了介绍的方式,这一套就用不着 了。这一套里似乎只有“贵处”一问还可以就答案发挥下安;别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谈下 去,就非换题目不可,那大概还得转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转到别的一些琐屑的节目上 去,如“几时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这儿罢?”之类。用介绍的方式,谈话的开始 更只能是这些节目。若是相识的人,还可以说“近来好吧?”“忙得怎么样?”等等。这些 琐屑的节目像天气一样是哼哼词儿,可只是特殊的调儿,同时只能说给一个人听,不像天气 是普通的调儿,同时可以说给许多人听。所以天气还是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从这个引子 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
但是在变动不居的非常时代,大家关心或感兴趣的题目多,谈话就容易开始,不一定从 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讽刺的笔下,大概也就在这当儿。我们的正是这种时代。抗战,轰炸, 政治,物价,欧战,随时都容易引起人们的谈话,而且尽够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无须换 题目。新闻本是谈话的好题目,在平常日子,大新闻就能够取天气而代之,何况这时代,何 况这些又都是关切全民族利害的!政治更是个老题目,向来政府常禁止人们谈,人们却偏爱 谈。袁世凯、张作霖的时代,北平茶楼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正见出人们的爱谈国事 来。但是新闻和政治总还是跟在天气后头的多,除了这些,人们爱谈的是些逸闻和故事。这 又全然回到茶余酒后的消遣了。还有性和鬼,也是闲谈的老题目。据说美国有个化学家,专 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化学,差不多不知道别的,可就爱谈性,不惜一晚半晚的谈下去。鬼呢, 我们相信的明明很少,有时候却也可以独占一个晚上。不过这些都得有个引子,单刀直入是 很少的。
谈话也得看是哪一等人。平常总是地位差不多职业相近似的人聚会的时候多,话题自然 容易找些。若是聚会里夹着些地位相殊或职业不近的人,那就难点儿。引子倒是有现成的, 如上文所说种种,也尽够用了,难的是怎样谈下去。若是知识或见闻够广博的,自然可以抓 住些新题目,适合这些特殊的客人的兴趣,同时还不至于冷落了别人。要不然,也可以发挥 自己的熟题目,但得说成和天气差不多的雅俗共赏的样子。话题就难在这“共赏”或“同 情”上头。不用说,题目的性质是一个决定的因子。可是无论什么地位什么职业的人,总还 是人,人情是不相远的。谁都可以谈烫天气,就是眼前的好证据。虽然是自己的熟题目,只 要拣那些听起来不费力而可以满足好奇心的节目发挥开去,也还是可以共赏的。
这儿得留意隐藏着自己,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身份。但是“自己”并非不能作题目, “自己”也是人,只要将“自己”当作一个不多不少的“人”陈述着,不要特别爱惜,更不 要得意忘形,人们也会同情的。自己小小的错误或愚蠢,不妨公诸同好,用不着爱惜。自己 的得意,若有可以引起一般人兴趣的地方,不妨说是有一个人如此这般,或者以多报少,像 不说“很知道”而说“知道一点儿”之类。用自己的熟题目,还有一层便宜处。若有大人物 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进去的话题,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说了外行话,就 会引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