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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出学生会布告为证。我二十日进城,到协和医院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医院的规则,去 迟了一点钟,不得进去。我很怅惘地在门外徘徊了一会,试问门役道:“你知道清华学校有 一个韦杰三,死了没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不知道”三字!那天傍晚回来; 二十一日早上,便得着他死的信息——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时四十八分, 就是二十日的夜里,我二十日若早去一点钟,还可见他一面呢。这真是十分遗憾的!二十三 日同人及同学入城迎灵,我在城里十二点才见报,已赶不及了。下午回来,在校门外看见杠 房里的人,知道柩已来了。我到古月堂一问,知道柩安放在旧礼堂里。我去的时候,正在重 殓,韦君已穿好了殓衣在照相了。据说还光着身子照了一张相,是照伤口的。我没有看见他 的伤口;但是这种情景,不看见也罢了。照相毕,入殓,我走到柩旁:韦君的脸已变了样 子,我几乎不认识了!他的两颧突出,颊肉瘪下,掀唇露齿,那里还像我初见时的温雅呢? 这必是他几日间的痛苦所致的。唉,我们可以想见了!我正在乱想,棺盖已经盖上;唉,韦 君,这真是最后一面了!我们从此真无再见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见是 事实,韦君,我们失掉了你,更将从何处觅你呢?
韦君现在一个人睡在刚秉庙的一间破屋里,等着他迢迢千里的老父,天气又这样坏;韦 君,你的魂也彷徨着吧!
1926年4月2日。
(原载1926年4月9日《清华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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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飘零
飘零
一个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在晕黄的电灯光下,谈到W的小说。
“他还在河南吧?C大学那边很好吧?”我随便问着。
“不,他上美国去了。”
“美国?做什么去?”
“你觉得很奇怪吧?——波定谟约翰郝勃金医院打电报约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学的地方!他在那边成绩总很好?——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见得愿意。他动身前到北京来过,我请他在启新吃饭;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又为什么呢?”
“他觉得中国没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来才一年呢。C大学那边没有钱吧?”
“不但没有钱,他们说他是疯子!”
“疯子!”
我们默然相对,暂时无话可说。
我想起第一回认识W的名字,是在《新生》杂志上。那时我在P大学读书,W也在那 里。我在《新生》上看见的是他的小说;但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心理学的书读得真多;P大 学图书馆里所有的,他都读了。文学书他也读得不少。他说他是无一刻不读书的。我第一次 见他的面,是在P大学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有人告诉我,这就是W了。微曲的 背,小而黑的脸,长头发和近视眼,这就是W了。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记起他这样一个 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学的译文,托一个朋友请他看看。他逐一给我改正了好几十条,不 曾放松一个字。永远的惭愧和感谢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来看我了。他说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 原是山东人;这回来上海,是要上美国去的。我问起哥仑比亚大学的《心理学,哲学,与科 学方法》杂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杂志。但他说里面往往一年没有一篇好文章,没有什么意 思。他说近来各心理学家在英国开了一个会,有几个人的话有味。他又用铅笔随便的在桌上 一本簿子的后面,写了《哲学的科学》一个书名与其出版处,说是新书,可以看看。他说要 走了。我送他到旅馆里。见他床上摊着一本《人生与地理》,随便拿过来翻着。他说这本小 书很著名,很好的。我们在晕黄的电灯光下,默然相对了一会,又问答了几句简单的话;我 就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见过他。
他到美国去后,初时还写了些文字,后来就没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远 处的云烟了。我倒还记着他。两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学日报》上见到他一篇诗,是写一种 清趣的。我只念过他这一篇诗。他的小说我却念过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那篇《雨 夜》,是写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的。W是学科学的人,应该很冷静,但他的小说却又很热很 热的。
这就是W了。
p也上美国去,但不久就回来了。他在波定谟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见着的。他回国 后,有一个热天,和我在南京清凉山上谈起W的事。他说W在研究行为派的心理学。他几乎 终日在实验室里;他解剖过许多老鼠,研究它们的行为。p说自己本来也愿意学心理学的; 但看了老鼠临终的颤动,他执刀的手便战战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 然”,“踌躇满志”,p觉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说W研究动物行为既久,看明它们所有的 生活,只是那几种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戏,毫无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间。因 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别有何种高贵的动机;我们第一要承认我们是动物,这便是真人。 W的确是如此做人的。P说他也相信W的话;真的,P回国后的态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 管做他自己的人,却得着P这样一个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
P又告诉我W恋爱的故事。是的,恋爱的故事!P说这是一个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 的,但后来走了,这件事也就完了。P说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们所想的恋爱的故事!P又 曾指出《来日》上W的一篇《月光》给我看。这是一篇小说,叙述一对男女趁着月光在河边 一只空船里密谈。那女的是个有夫之妇。这时四无人迹,他俩谈得亲热极了。但P说W的胆 子太小了,所以这一回密谈之后,便撒了手。这篇文字是W自己写的,虽没有如火如荼的热 闹,但却别有一种意思。科学与文学,科学与恋爱,这就是W了。
“‘疯子’!”我这时忽然似乎彻悟了说,“也许是的吧?我想。一个人冷而又热,是 会变疯子的。”
“唔,”p点头。
“他其实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国不中国了;偏偏又恋恋不舍的!”
“是啰。W这回真不高兴。K在美国借了他的钱。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远的跑去和K 要钱。K的没钱,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这笔钱用。只想借此去骂他一顿罢了,据说拍了 桌子大骂呢!”
“这与他的写小说一样的道理呀!唉,这就是W了。”
P无语,我却想起一件事:
“W到美国后有信来么?”
“长远了,没有信。”
我们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马湖。
(原载1926年8月1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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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白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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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采
盛暑中写《白采的诗》一文,刚满一页,便因病搁下。这时候薰宇来了一封信,说白采 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只有一个人;他的遗物暂存在立达学园里。有文稿,旧体 诗词稿,笔记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还有四包女人的头发!我将薰宇的信念了好几遍, 茫然若失了一会;觉得白采虽于生死无所容心,但这样的死在将到吴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 太惨酷了些——这是我们后死者所难堪的。
白采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的历史,他的性格,现在虽从遗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 前,是绝少人知道的;他也绝口不向人说,你问他他只支吾而已。他赋性既这样遗世绝俗, 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们却能够看出他是一个好朋友,他是一个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成相识,”我是这样的知道了白采的。这是为学生李芳诗集的事。李芳将他的 诗集交我删改,并嘱我作序。那时我在温州,他在上海。我因事忙,一搁就是半年;而李芳 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需缓,赶紧抽了空给他工作。正在这时,平伯转 来白采的信,短短的两行,催我设法将李芳的诗出版;又附了登在《觉悟》上的小说《作诗 的儿子》,让我看看——里面颇有讥讽我的话。我当时觉得不应得这种讥讽,便写了一封近 两千字的长信,详述事件首尾,向他辩解。信去了便等回信;但是杳无消息。等到我已不希 望了,他才来了一张明信片;在我看来,只是几句半冷半热的话而已。我只能以“岂能尽如 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自解,听之而已。
但平伯因转信的关系,却和他常通函札。平伯来信,屡屡说起他,说是一个有趣的人。 有一回平伯到白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宁波的时候,他在火车中将白采的诗稿《羸疾者的 爱》给我看。我在车身不住的动摇中,读了一遍。觉得大有意思。我于是承认平伯的话,他 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又和平伯说,他这篇诗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响。后来平伯来信,说已将 此语函告白采,他颇以为然。我当时还和平伯说,关于这篇诗,我想写一篇评论;平伯大约 也告诉了他。有一回他突然来信说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见着我的文字,让他知道在我眼中的 他的诗究竟是怎样的。我回信答应他,就要做的。以后我们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 现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将此文完篇;他却已经死了,看不见了!他暑假前最后给我的信 还说起他的盼望。天啊!我怎样对得起这样一个朋友,我怎样挽回我的过错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见过白采,大家觉得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门林荫 路新正兴里五号去访他:这是按着他给我们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经搬到附近 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只好嗒然而归。新正兴里五号是朋友延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