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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里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
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的,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
“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通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通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要事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管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
“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板也请?”
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时。
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的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冰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
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用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 “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 攲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后的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
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时常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丽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
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他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
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