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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摇了摇头,安慰她:“不会的。你安心养病要紧。”
孔德沚服药后睡着了。他望望妻子满头的白发,看看她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不禁想起“文化大革命”以来她精神上经受的折磨。
他们家有一只铜质台灯,灯架是一个裸体女神的塑像,女神双手向左右伸出,手上各拿着一个小灯。这本是一件工艺品。但是那次抄家时,红卫兵说它是“四旧”,勒令不准使用。
有一天,儿媳陈小曼回来看到台灯上的裸体女神穿上了一件连衣裙,感到很好笑,便问婆婆。
孔德沚说:“红卫兵说这是四旧,不让用,丢了又可惜。我才做了这件衣服给穿着,免得添麻烦。”
1969年春天,经化验、检查,孔德沚的尿糖已得到控制,血压亦正常,只是冠状动脉硬化稍有进展。医生对茅盾说:“这是老人常见病,她七十三岁,没有大关系。”
然而妻子比以前瘦了许多,“这是否与病有关?”他问医生。
医生没好气地反问:“千金难买老来瘦,你不懂?”
茅盾想,这话很对,老年人与其肥,不如瘦,她过去太肥胖。这下瘦了,也许是好兆不头。
秋凉后,孔德沚更加瘦弱,而且下肢浮肿,只是血糖、尿糖仍然正常。茅盾天天服待她吃药,虽未见好转,也未见加剧。
到11月,他发现妻子突然食欲不好,服了开胃药,才有所好转。年底,又食欲大减,手也浮肿,服了中药、西药,仍不见效。
“今年一月中旬,体力益弱,行步须扶持,且甚慢,已不下楼。此段时间,连进医生三次门诊,医生只谓老年,积久慢性病等等。除服常服之四、五种药外,别无他法。”(致陈瑜清信)
到1月24日,孔德沚白天昏昏欲睡,饮食不进,前半夜却不能入睡。
有人对茅盾说,“这是酸中毒的现象。”他“啊”了一声,才觉得不妙,慌忙送妻子进医生急诊。
此时,孔德沚已神智昏迷。经过验血,医生诊断为:酸中毒、尿中毒、慢性肾炎并发。
抢救了十多个小时,无效。
这天是1970年1月28日。孔德沚──这位茅盾一生的贤内助,终于抛开了老伴和儿孙,与世长辞了。
对于已经处在风烛残年中的茅盾,这个沉重的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
妻子火化那天,茅盾悲痛欲绝,默默垂泪。他和儿子沈霜、媳妇陈小曼等七八个亲属,还有叶圣陶及其儿媳,参加了火化仪式。冷冷清清,唯有衣情与哭声。
在致表弟陈瑜清的信里,他叙写了妻子的病情、医疗及逝世的情形后说:“德止七十三岁,未为短寿;观其病中痛苦,逝世亦为解脱,惟孙儿女皆未成立,她死时必耿耿于心也。”
他还告诉表弟:“我精力大不如去年,懒动,即作此一书,亦辍笔数次方才写完。据此可想见为废物矣。”(7月7日信)
后来又写道:“我自前年下半年就日见衰弱,去年德止病中,我强打精神,照顾病人,但自她故世,我安定下来,就显得不济了。现在上楼下楼(只一层而已)即气喘不已,平地散步十分钟也要气喘,医生谓是老年自然现象,无药可医,但嘱多偃卧,少动作。如此已成废人,想亦不久于世矣。但七十五岁不为寿,我始愿固不及此也。”(10月15日信)
我把妻子的骨灰盒捧到自己卧室里,搁在五斗柜上。常常站到骨灰盒前,久久地凝视着,两行老泪禁不住潸潸而下,往事便潮水般地在他脑海中涌现。1949年解放后,新的生活召唤人们投身革命和建设事业。有一天,妻子向周恩来总理提出:“请您也为我安排一个工作,我也要参加革命!”周总理认真考虑后,回答好说:“好,我给您安排一个对您最重要也是最合适的工作,──照顾好茅盾同志。他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今后要他为新中国描蓝图,为新中国作出新的贡献。您要好好照顾他,这是党交给您的任务,这比您做任何工作都重要!”
那时,妻子听话地点了点头,从此便把照顾他生活起居当作党交给的任务。而今,在他最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她却被死神夺走了!
茅盾痛悔自己没有早想到给妻子多准备胰岛素,没有早想到减轻妻子的家务负担,没有早想到分出一些时间和妻子到处地去走一走,甚至建国经后他俩连老家乌镇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如今这一切都无法弥补了。
五八、孤寂岁月
妻子亡故以后,茅盾成了一个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老人。
他所住的东西头条5号大院内的那幢小楼愈加显得冷冷清清。家里的公务员造反去了。
专用小汽车取消后司机也走了。儿子、媳妇一家住在很远的西郊。家里只剩下跟了他们夫妇几十年的老保姆赵有珍。另外还有一个帮助他做点杂差的白发老汉。没有可以谈谈心里话的亲人。桌子上的电话也不响了。没有人来汇报、研究工作,或是谈论作品。
作家碧野说:“据我所知,当时茅盾同志独居,年老体衰,无人照顾,生活寂寞。”事实正是如此。
茅盾在致田苗的信里说他此时是在“苟延残喘”,“死神已在门外”。每天报纸来后,他往往只浏览一下标题。夜晚躺在床上,越是想睡,越睡不着。起身取安眠药服下,勉强睡一二个小时,又常常被恶梦惊醒。于是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等天亮。
他时常患病。1971年初,先患面部神经麻痹,医治了一个月,方有好转;继而又感冒,慢性支气管炎发作,咳嗽剧烈,夜不安忱,也是医治了一个月,还“尚未全愈,委顿不堪“。
他往往忍着病痛,拿上病历和医疗证,拄着根拐棍,艰难地下楼,出院门,一步一挪地去医院,排队挂号,排队门诊,排队化验,排队取药。然后,他又一步一喘地走回家。他不出去拜客,也无须接客,常常几天不刮脸,满面胡茬很长,皱纹又粗又深,寿斑增添了不少。
有一天,茅盾接到表弟陈瑜清从杭州的来信,便回信说:“来信谓如再有人动员您退休,您打算退休,我意亦然。那时你若能来北京小住,我家尚可安顿,多年不见,我在朝不保夕之颓年,亦常思念及亲故也。”
他有时写此旧体诗词,以抒发胸中郁积。1972年春,他写了七绝《偶成》:
蝉蜩餐露非高洁,
蜣螂转丸岂贪痴?
由来物性难理说,
有不为焉有为之。
有时,儿子、媳妇在假日来看看老人,替父亲做一些家务。沈霜知道父亲的浴衣破得实在没法穿了,想给他买一条新的,可是商场里买不到,就设法买了几条鹅黄的毛茸茸的大毛巾,裁剪开来,自己动手给老人做了一件浴衣。茅盾很高兴,连声说:“好,好!不错,不错!”
然而儿子、儿媳有自己的工作,不能常来照顾他。
秋深了,树秃草枯,园庭冷落。茅盾望望望紧挨他家的另两座同一式样的小楼,窗玻璃被砸得残缺不全,已是人去楼空。这原是周扬和阳翰笙的住宅。他们被诬蔑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四条汉子”,已被关进监狱。家里的人也被“扫地出门”。不知他两人是否关在一处?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刑讯、逼供?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活在人间?分阶段和词一首:
心事浩茫九转肠,有美清扬,在水一方。
相思欲诉又彷徨,月影疑霜,花落飘香。
有时,他读《红楼梦》和“红学”研究文章,读王安石的《临川集》、辛弃疾的《稼轩集》。
1973年夏,作了一首《读〈稼轩集〉》:
浮沉湖海词千首,
老去牢骚岂偶然。
漫忆纵横穿敌垒,
剧怜容与过江船。
美芹荩谋空传世,
京口壮猷仅匝年。
扰扰鱼虾豪杰尽,
放翁同甫共婵娟。
他家里的座上客,仅剩下胡愈之、叶圣陶、胡子婴和黎丁等几个人。他们到来时,那座小楼里才多了一些人声。
林彪叛逃摔死之后,一些作家从湖北五七干校返回北京,有人悄悄去看望茅盾,使他感到异常的欣慰。臧克家写道:“我回到了北京,急匆匆地去拜望茅盾先生。……门开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保姆问我:‘找谁?’‘贵姓?’她又一步一步慢腾腾地上楼去了。我进了门,立在地上,有时间打量楼下的样子,看到左手的会客室里横一条长竹竿,竹竿上晾着一些衣服。
我心里默默地想:这间会客室,过去我每次来,总是语声杂着笑声,一进门就可以听到;
而今却阗静无人,好似耐不住寂寞的样子。”“两人多年睽违,一旦会晤,问长总裁短,旧情依依。”
从广州来北京开会的周钢鸣,不顾会议关于不准看望“有问题”的人的规定,冒着危险来看望茅盾。临别时,他握住周钢鸣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说道:“很感谢你来看我。”
周钢鸣后来写道:“这样客套的话,是很不该出现在我们之中的,然而那个时候,究竟有多少人会去看他呢?”
对于故人重逢,茅盾也曾作诗抒怀:
惊喜故人来, 风霜添劳疾。
何以报赤心, 亦惟无战栗。
来看他的朋友,带来了他不知道的信息。当他从云南作家李乔口中得知作家李广田、刘澍德都死了之后,久久沉默不语。然后说:“北京的作家老舍已死了,杨朔也死了!
杨朔死后,他弟弟去收尸,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