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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有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点。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那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它画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呑嗞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着一般地,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的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荆〗愕南嗥矗庋梢园伞!埂
苑田被吸引过去一般地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彷佛是文绪的幻形泛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的指头上的胭脂
配以一把热热的血
卿含之在卿红唇里
静静地逝矣」
朱于吟咴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荆牧衬ㄉ狭俗詈蟮暮旆邸V熳釉谝笏鐾氖拢矗熳邮且蔽男鞯奶嫔砀八赖摹2唬窍胪耆晌诽锼奈男鞲八赖摹!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彷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可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里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地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悯呢?抑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迭在一起,被荡下去。
「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的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夜闇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经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
「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似地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
「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说了这些。
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
「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
她一再审视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让彼此的肩膀依偎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闇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了。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闇里瘫倒下去。
「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地在闇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声。
「老师……老师……」
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漆闇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
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到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的。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菖蒲花还在开着。
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
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
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哩。
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做为一名歌人的生命。
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椿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
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地吟咏。
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做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
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从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
明日将再凋谢的花
这朝露的生命啊
那怕瞬息也好让伊
迎向朝阳
3
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朵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丝万缕手
梦里伊人
但愿化身为彼女
一死赴黄泉沾红粉
点御降唇吾措轻类
耿咏吾歌
权充黄泉路上一灯
那淡紫钧花钓颜色
紧紧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残灯」这个书名,也是从「复苏」里的第一首和歌——「与卿抵此异乡车站;残灯孤凄备觉苍凉;重叠双影忽被砍断;梵钟之声」套来的,那是描述黎明时分,两人来到千代浦车站的情形的诗。
桂木文绪的家人提了抗议,就是刚好我写完了最后一章的时候。
我好希望见见桂木家的人,可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和苑田一样的恶棍,让我吃了闭门羹。
迫不得已,只好决定暂不发表最后一章,以俟来日的机会。
这一番「腰斩」,就某种意义而言,对我倒是方便的,因为由于时间上的关系,迄未到过两处殉情现场,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这以外,我还觉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迹里,我还有遗漏的地方,我宁愿靠这双腿亲自去跑跑,调查一番。
苑田与乃师秋峯的关系,即其中之一。
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峯住家去过一次,秋峯严词斥责苑田的话,好久好久还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谈,也请以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个恶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连一丁点也不同情。」
秋峯只说了这些,就让那活似猛禽的尖细下巴颤抖着,再也不肯开口了。
苑田是因为未能满足于这位师父仅讲究技巧的世界,才离开师门的,可是看来秋峯的震怒,好像不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隐情呢?调查结果,明白了苑田离开师门,和秋峯休妻,时间上竟然脗合。据说这位琴江,与秋峯的年龄相差二十岁,离异后不久就投靠娘家亲戚的一所庙,出家了。
在异性关系方面,苑田传闻极多,与秋峯的年轻妻子之间说不定也有了什么瓜葛,因而批了师父的逆鳞也非不可能。我这么想着,许久以来就希望能见琴江一面,却一直未得机会。
「残灯」停载的五月初,我前往镰仓的一所小庙月照寺,造访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实在无可奉告……」
琴江说着静静地垂下头。
阳光澄清得绿叶都似乎变成透明的季节,她披着一身染上了绿意的僧衣。在这当儿,我觉得她的脸陡地发白了。
「秋峯先生是把苑田说得不太好听的。」
「那只是他憎恨苑田先生的才华罢了。因为苑田的确是位天才。」
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成分。
我未能问出什么就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的远离世俗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