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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蜡烛火光下,铃绘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就像淡墨般地浮现着。看去,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如果伸手一触,好像就会倏然消失似地。甚至榻榻米上的影子,都还比她本身浓些。
「睡吗?」
和一个月前那一次完全一样的噪音。
「不……今天晚上,我是来听阿铃告诉我真话的。阿铃,你知道阿谨哥怎么会被杀的,是不是?你知道,却不肯说,对不?告诉我吧,阿谨哥前天晚上来过你这里,是吗?」
铃绘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默然摇了摇头。起初,我以为那是不的意思,可是铃绘还是圆睁着眼睛看住我,静静地反复了同样的动作。她知道,可是什么也不能说,她是在无言地告诉私这个意思。
交谈暂时中断了。
「前天的火警,闹得天翻地覆了,是吗?你怕不怕?」
铃绘又摇了摇头说:「好美丽呢!从这个窗口也可以看见的。红红的火焰冲上去,天空都变红了 ,还像烟火那样,火花、火粉满天飞气……在家乡就从来也没看过这样的。」
说到这里,铃绘忽地想起来似的。从橱里取出了一件东西。蜡烛光不够明亮,所以没法看清是什么。不料铃绘呼的一声,把烛光吹熄了,在突来的黑漆里,从铃绘手指头上蓦然冒出了四射的灰尘般的火光细片。
原来是上次她说的烟火,福村留下来的。那根线香烟火,就像是用黑暗的细枝连接起来的火的花朵,在风里颤抖着一般地,在铃绘的指头上婆娑起舞。但是,那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很快地;最后的光也散去了,然后又是一片漆黑。
铃绘没有马上点燃蜡烛,悄悄地躲在闇夜里。正当我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鼻边掠过了粉香,从料想不到的近处,传来铃绘自语般的喃哺声。
「有钟声呢!」
我不知她是独语或者问我,因此缄默着。这时候不可能有钟声的,因为我进了六轩端的牌楼时,凌云寺的钟声刚打了八点钟。是铃绘听错了什么声音吗?也可能是我听错了铃绘的话——这我听到的,却是在外头街上,正在卖「笼中鸟」的梵娥铃声。
「好悲伤的歌。工厂里,大家也都唱着这个。」
铃绘说着点上了蜡烛。在一片微明里里,铃绘不知在什么时候取出了布偶,抱在胸前。
「我……跟这个布偶一样。」
又是哺喃自语似的话。在工厂也好,在这家娼馆也好,她都是不许有自己的意志的,就像那个布偶般。然而,铃绘可不是完全的布偶。尽管身处鸟笼中,她还是希望能够把真实告诉我。
「阿铃,昨天早上,你从这窗口扔了花是不是?那是什么意思?」
铃绘还是默然,点燃了另一根烟火,起身走到窗边。我也跟着走过去。
黝暗的巷子里,有疏落的行人。当其中一个来到窗下时,铃绘把手上的烟火扔下去。光的花朵晃了一下,拖下一条幻象般的线条,消失在闇夜的底下。
那人影站住,把头抬起来。
「真有趣。每个人都一样。」
铃绘离开窗边,并且在唇边微微一笑。我不懂铃绘想说些什么。不过倒也感觉到,铃绘说不定是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语,来向我透露着她所不能说出来的线索。如今想来,她岂只是提供线索而已,根本就是在说着事情的真相,可是那个晚上,就像罩住四下的黑暗,一切都在黑漆一团里,无法辨别其形状。
那个晚上,铃绘用某种行为,在一瞬间里向我透露了真相的。
铃绘把手移到蜡烛火上。我以为她冷,这样地取暖。却不料她突地把手伸到火焰里。于是火焰将一根手指头一分为二,打从两处指缝冒上去。
我连忙把她的手抓开。两人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那灼烧的痛楚,使铃绘的喉咙痉挛了一下,
然后疯人一般地让空洞的眼光盯在火焰上。
「你干什么!」
铃绘不耐烦似地拂开我的手,用袖子来摀住面孔,瘫倒在榻榻米上。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可能是在哭。而这以后不管我问什么,她都不再回答了 。
可是,当我正想告辞离去时,铃绘却伸出手抓住已经起身的我的裤管,那力道根本不像是个小孩。我回过头,她仍然侧着脸。
「本来打算什么也不说的,可是,我还是说出来吧!」
那言词忽然变得正经了。那是正式向一位刑警谈话的口吻。
我打算坐下来,好好听。
「不,还是这样好,把背朝过来。还要求求您,不管我说了什么,请您什么也别问,听完就出去。您答应我吗?」
我有点紧张起来,点点头。铃绘往常那种半开玩笑似的腔调,一变而为严肃的。
「答应吗?」
「好的。」
我用力地点一下头。
「那就告诉您。杀死了一钱松的;是阿谨哥。那天晚上,阿谨哥听到阿昌姊房里的交谈。有了五百圆,便可以把我救出去了,他说。还有,过了一个月,便可以把钱送来,他这么说着,就拿了我的腰带出去了。前天晚上,阿谨哥来了我这里。刚好火警闹起来了……我便把阿谨哥给杀了。」
我几乎要转过头。
「您答应的。我已经把真相说了。请您什么也不用问,离开这个房间吧。」
我还是想转过身子。
「不,不,您答应了的。在这样的房间,这么肮脏,这么乱七八糟,这么充满谎话的房间里,答应了的事,还是请您遵守。出去吧!」
那么突然地,铃绘说出了近乎怒责般的话。
我好像被响雷轰了一记,在那儿愣住了。铃绘的告白,她那嘶叫般的话语,委实太过突然了。我一时无法回转身,也无法向前迈开步子。
我把他杀了——光这么说,案子依然裹在谜团当中。铃绘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如何能够杀死福村呢?还有,福村手中也握着一朵桔梗花,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对这时候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无关宏旨。我只知道,铃绘的告白,是真实的喊叫。
我只是听到嫌犯吐露了真相的一名警官而已。但是,却也同时是一个想为拼命吐露真相的女孩实践诺言的、满心伤感的廿五岁靑年。
咱们逃吧——我拚命地想感觉出躲在背后的漆闇里的铃绘的脸,却同时想出了这句话。这是怎么个缘故呢?「姐姐,咱们逃吧」,是廿年前,在那落叶飞舞的土堤上的强风里,我想向幸子嘶喊的话。想喊,却没喊出来。即使喊出来;幸子还是只能摆摆手吧!
咱们逃吧——也许,我不是想向铃绘,而是向廿年前的幸子喊叫的吧。反正铃绘也只能笑笑罢了。逃了又怎么样呢——这么说着笑笑,如是而已。
成了被男人们玩弄,还没有绽放就已经发出腐臭的一朵死花,末了还悲痛地嘶喊着她杀了一个男子,这样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哪里还会有逃路呢?
蜡烛火光为我刻在纸门上的影子,显得那么悲伤无告。
「请您出去。」
我被又一次传过来的噪音推了一把似地迈出了歩子,然后背过手关上了纸门,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拖长把纸门关上的时间而已。
纸门敲了三次,发出了格格声。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我为铃绘的耳朵留下的最后的声响。
6
铃绘用纸门门框投缳而死,是第二天天大亮以前。房间里,和我头一天晚上离去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因为停电,在我走后也不会有客人上门的,这么想着,总算好过了一些些。
一位警员把铃绘的遗体解下来,是从背后,用双手来环抱着她,把她放下来的。
这时候,我从那种姿势中想起了某事。菱田刑警似乎也若有所思,当场却没有能想到那是什么。
尸首右手,又是一朵桔梗花!阳台上的盆花,叶都开始枯萎了。想来,铃绘用那细柔的手,一盆一盆都是换个时候播下种子的吧。开后枯萎,新花继着而来,前后大约一个月之久,靠一朵朵短暂的生命接续下来,而这就是其中最后的一朵吧。铃绘也许就是想在这最后一朵花枯萎前死的吧。
然而就和福村一样,比起花本身,更使我惊诧的,是撞住它的手。
铃绘那只小小的手,被烧烂了。
那溃烂成紫色的手上,有蜡滴。
「好像是用蜡烛火烧的。」那位警员说。
茶几上的烛座里,烛芯沉到底下去了 。
我想起了头一天晚上,从铃绘的指缝间往上冒的火焰。那时的她那双疯人一般的空虚的眼睛……还有从绷带下显现出来的福村的白白的手。福村伪称绷带下有被火灼伤的手,铃绘死前用火来烧手,这两件事之间,是有着某种关联的吗?
老板娘和阿昌姊供述了把铃绘在她房间里杀害的福村尸首,搬到河沟去的情形。两人都说是为了替铃绘掩饰,这话在昌子也许是真的,可是老板娘可能只是为了害怕必需替自己旗下的人惹了事而负责才如此供出来的。
没有留下遗书,倒从一个花盆的泥土里起出了五百圆。这么一来,结论便成为铃绘是为了想得到那笔钱,才把福村杀死。
剰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十六歳的小女孩,如何能绞杀一个大男人?
晚上,我把一钱松案当时,和昨晚,私自去见了两次铃绘的情形,毫无隐瞒地说明出来。其所以一直没有说,乃是因为我此举除了职务上的关心之外,个人感情的成分还大了些的缘故。
把一五一十说完后,菱田刑警问了我一句:「会不会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强要铃绘说了那种虚伪的告白?」
「不,我相信铃绘说的是事实。」
不错,那真挚的嗓音,岂是被人家强逼出来的。
「唔,其实我还在猜测,会不会是老板娘和昌子两人为了让铃绘顶罪,把铃绘也杀了…;」
「可是那个小女孩,怎么能够绞死福村呢?」
菱田刑警双手环抱在胸前想了想,说出了令人料想不到的话。
「矢桥老弟,说不定这个案子,是黑衣和布偶的殉死呢!我在想,福村也许以前就有自杀的念头了。可是一个人死,未免太寂寞,所以希望拉铃绘作伴。虽然铃绘说没有和他同衾过,可是某种情爱还是有的吧。但是;这份情爱却也使福村希望能把铃绘从目前的境遇救出来。我相信福村就是在这两种心情驱使下,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