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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已经长高不少,形貌清秀儒雅,俨然已是一个年轻的儒商,谈吐老成内敛,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眉眼之间常存吟思。
当然这是表面的。真正的冷知行,骨子里是傲气,是不服,是对成就功名地位的追崇。他已经很久没爽快的开口骂人,很久没和某个傻大妞吵架了。
“婶婶,项宝贝改嫁了没?”他找了个说话的间隙,漫不经心的随口问起。
“倒是听说要项爷和夫人做主……小兔你也真是,记得给书院捐赠,怎么就不记得给自己媳妇寄点东西?看你老成不少,其实还没长大吗?不懂事哟!”王氏挺喜欢这少年,推心置腹的劝他,点醒他。
又道:“宝贝小姐其实真不错,性子真,也重情,人也生的俊,要说修养礼貌是差点,这方面好好改改,总会慢慢纠正过来。”
冷兔便想起了自己,他原本油嘴滑舌,骂起人来也是个痞子无赖,要收敛、改变形象,其实确实不难。
当下心里便想着,回头还是给那傻大妞捎点修身养性的书,再给她一些零花钱使使,不然可没劲头逛铺子买零嘴了。
给王氏一行人送行前晚,冷兔特地设了宴,澹台父女也作陪。
澹台老爷一再央王氏带礼物给项爷夫妇和新生儿,冷兔也特地郑重给了把钥匙,让王氏带给项宝贝,“婶婶一定记得交给她,让她打开我卧房床头那只柜子,里面有只宝箱,是送给项爷、知秋姐姐的,也是送给我的小外甥的。”
冷景易早就让他送去给项宝贵的小白龙,他却犹豫不甘心送出。得知项宝贵与冷知秋孩子已然出生,他才从心底释然,真正接受那一对夫妻。
当晚喝多了酒,冷兔醉得走不动路,两个丫鬟来扶,澹台明月却抢过去扶住一边胳膊,温柔的让冷兔小心脚下台阶。
王氏看得不对,对澹台老爷道:“这位冷小爷是有妻室在家的,澹台老爷可知?”
“哦?”澹台老爷大吃一惊。“平日未问起,他也不曾提起……啊,这么年轻便有妻室了呀!”
听他口气十分惋惜。
王氏笑道:“澹台老爷有所不知,冷小爷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项夫人的义弟,娶的妻子则是项爷的亲妹子。”
“噢!”这下,澹台老爷彻底不敢指望了。
王氏道:“令千金这么和冷小爷相处不合适,容妾身去看看吧?”
“对对,速速让明月回避。”澹台老爷惊跳起来。
王氏赶到冷兔的院子,丫鬟们正伺候他沐浴,准备就寝。澹台明月则坐在外间绣手帕。
王氏劝走了澹台明月,进屋要再嘱咐冷兔几句,不要轻易和妻子以外的女子接触。
抬眼一看,丫鬟正给冷兔穿月白绸的中衣,后背肩胛骨上方有个圆圆的红斑胎记,指甲大小。
王氏倒抽一口凉气,失魂落魄的冲上去,扯下中衣看了许久,又仔细端详冷兔那醉意朦胧的脸,越看越激动,终于一把抱住他,大哭一声:“儿啊!”
把伺候在旁的两个丫鬟吓了一大跳。
……
次日,冷兔酒醒,就见王氏两眼红肿的坐在床边等着。
他急忙坐起,疑惑的问:“出什么事了?”
王氏拉着他的说,幽幽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爹娘?他们被魏公公的人包围,还有个苗疆来的坏人,放蛇咬你爹娘……”
冷兔脸色顿时变了,怪怪的瞅着王氏。
“当时是你孙叔叔将你抛出了包围圈,你孙叔叔一个相好的姑娘救了你逃走。孩子,你的肩胛骨上那个胎记,娘就算化成灰也认得啊!”
王氏道破身份,激动得又是泪水滂沱。
冷兔使劲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头痛欲裂,又心跳飞快。
所以,他有爹娘?所以,他的贵人冷知秋又救了他的爹娘?所以,他本来就和项家有渊源?
无巧不成书。
一切原来如此,冷兔反握住王氏的手,说不出的欣喜,又陌生尴尬,又挡不住天性血缘的亲昵。
这样的突变,是他从不敢奢望的恩赐。
似乎也是自那一刻开始,他才真的长大,动了成家立业生孩子的念头,他的人生计划要重新修订。他不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父母高堂要顾及,有娶妻生子的责任。
娶妻,已经娶了。
生子,等足以回苏州面对那个妻子时,再看情况吧。
——
◆◆——两年后的风云变幻——◆◆
两年后。
继文五年四月,朱鄯向朱宁派了求和的使臣,准备割地,分南北而治。朱宁把使臣杀了,命人牵着一条狗,狗叼着使臣的脑袋送返应天皇宫。
殿上群臣气得一片谩骂,纷纷要求朱鄯与朱宁决战到底。
朱鄯垂着凤目,玩着夜明珠,默然不语。那颗夜明珠被他捏得太用力,碎了。
一阵失望过后,朱鄯幽幽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玩。”
群臣不解他的意思。
朱鄯心想,这江山万里千秋功业,只有纸上写得慷慨激昂,身在其中,根本就是如坠漩涡深渊,拉着几十上百万的人送命作陪,玩了一场你争我抢的游戏。
他摊开双手看,指尖徒留夜明珠的碎粉。“朕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起已经多年不曾再忆起的梓童,死在怀里的容颜突然变得清晰;也忆起苏州花王赛里,那株‘月光白’牡丹,幽幽静静的,青天白日下不见光彩,却在暗处熠熠生辉,那个姓冷的小妇人,他差点忘了,躲在苏州,小日子过得可还安好?
回到后宫,朱鄯看着妃嫔美人们,暗暗皱眉。他可能保不住这些娇弱明艳的生命了——不管她们是善是恶是温良还是泼辣,到了皇宫里,她们的命运便摆上了台面,供历史大笔一挥,涂抹而去。就像当初的梓童。
还不如那个冷知秋,倒是说不定能躲过历史波澜,留得红颜长久。
——
令国公与其妻紫衣公主、其子悟心禅师一同据守淮安。
朱宁大军叩关前夕,梅萧请令国公和紫衣公主吃家宴,随后,二人便昏睡不醒。
淮安军避开朱宁大军,不仅不出击防御,反而给他们让道,欢送他们进京夺位。办完这件事,梅萧便再次失踪了。
令国公和紫衣公主醒过来,发觉造反的成王朱宁已经到了应天,儿子梅萧又影踪全无,顿时懵了。
“怎么会这样?”令国公揉着仍然发晕的额头。
“萧儿呢?萧儿去了哪儿?”紫衣公主更关心儿子的去向。
“你还不明白吗?正是那逆子下药迷晕了你我。那个逆子,还说他是什么守护皇家的麒麟子,混账东西,根本就是个祸害!纨绔不孝!”令国公捶着桌子发怒。
他怎么对得起老皇帝的临终嘱托?只要淮安不失,朱宁要想打到京师,那还是相当困难的。时日拖得再长一些,皇帝朱鄯若能知错改进,选用良将出击,凭借经济优势,依然有打败朱宁的机会。
现在,最重要的淮安就这样被他一家子人拱手送了出去,等于打开了京师的大门!梅萧就是这样守护皇室血脉的?
紫衣公主惶恐不安、伤心失望地看着丈夫。
“目下该当如何是好?”
“唉……覆水难收。我们……还是继续按兵不动,以后转投成王罢……”令国公颓丧的垂头直摇。
——
继文五年五月,天气已经炎热。
朱鄯在宫中享受冰镇杨梅汤,和几个妃子说笑了几句,便回寝宫午睡。
蝉鸣啾啾,一片懒洋洋宁静。
宫外的京城,人人惶恐不安,路上常有伤重的士兵不治而死,无人照管。城外时而响起炮火声,弓箭嗡嗡声,马蹄声也显得颇为缭乱。
将近未时末,朱鄯的寝宫突然着火,随后火势蔓延,借着初夏骄阳和微微的风,烧得噼里啪啦,一座宫殿连着一座宫殿,很快,整个皇宫变成了火海。
一片惊呼哭喊混乱中,人人只顾自己逃命,连皇帝还在午睡也没人去管了。
张六穿着锦衣卫力士官服,不慌不忙的背出一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曳撒骑射服的人,匆匆出了皇宫,早有马车候着,拉上二人绝尘而去。
随后,一队黑衣武士杀进皇宫,将所有看到这二人踪迹的宫女、太监、侍卫尽数勒死,抛入火海。
——
继文五年六月初,泉州海港码头。
一条不甚起眼、但船身庞大的海船缓缓驶出浅水,往大海深处远去,白色的风帆一直历历在目,直驶出好几个时辰,才变作海鸥一般,慢慢飞远。
那条船上,有朱鄯,有张六和倪萍儿,还有甄忘年和他的异父同母妹妹。
在海岸边相送的,是一对多年的老朋友,都已年近三十,却依然风骨各异、身姿挺拔、俊美无俦。
“宝贵,我要救出朱鄯,是因为当初的承诺,也是为了少打几年仗,少死一些人,你又为何派人安排好他的去处?”梅萧问。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说。
“我自然不安好心。”项宝贵笑起来。
碧玉青龙血,解开了地宫深处的天书铁卷,前后三千年的变迁,世上所有金银矿山的埋藏地,繁复惊人的武器……的确,如果他想要,他完全可以如同天神一般,占据整个世界,做皇帝之上的天王。
朱鄯会战败,朱宁将在七月登基称帝,这些事早就写在天书里。
项宝贵所做的,不过是把本来已经毫无生存意义的朱鄯,藏在一个朱宁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使其成为朱宁一辈子的膈应,如刺在喉。
他不会让朱家皇子皇孙好过,但又不去抢天下,这种复仇方式,是他对冷知秋的承诺。
以后,他还有许多折磨朱宁的办法。
“你的父母降了朱宁,你若回京,依然可以享受世子的荣华富贵。”项宝贵调侃梅萧,对他留着发髻、穿着僧袍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梅萧极目看海天一色,摇头道:“富贵如烟云,如何能久长?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命运,我已不能帮他们,唯有早晚为他们诵经——宝贵,到底你项家千百年长盛不衰的秘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