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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隐居立说之事一拖再拖,直到第二年冬天——公元前四九八年农历十二月,才算正式开始进行。立说的事项进行得晚了一些,看起来是坏事,事实上坏里头有好事,因为这样以来,更增加了他埋头隐写之决心。
此时伯阳先生的家里,除他本人以外,还有一个管家,一个侍女。管家姓韩,五十多岁,名叫韩福,是前任管家韩六(如今已去世)的儿子;侍女是管家韩福的外甥女,十八九岁,名叫梅嬴,是个哑女,又是个石女。梅嬴从小没了父母,孤苦无依,跟着舅舅过活。她终生不能嫁娶,终日为谋不到合适于她的职业而发愁。经舅舅举荐,伯阳先生同意收下她担当他的侍女。他们二人,老实,听话,对伯阳先生十分忠诚,而且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们对伯阳先生都很爱戴,都很尊崇敬慕,伯阳先生说一,他们从来不二。韩福是个十分忠于职守的好管家,平日总是把家务料理得一停二当,使伯阳先生十分满意。梅嬴是个十分忠于职守的好侍女,聪明,伶俐,比会说话的人心里还透亮。她俊美,干净,利索,勤快,眼色头极能达到。她做的饭菜总能合乎伯阳先生的口味,洗浆缝补,样样在行,把伯阳先生侍候得很是周到,使得伯阳先生从内心感到满意,感到舒适。
伯阳先生打算隐写,打算从根本上真隐得住,不知到底该如何办,找管家韩福商量,说:“我打算做一项秘密的事务,想隐居在隐山深处的密宅里去做,要长期隐,要从根本上隐,要静下心来干,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什么事,连你本人也不需要去问。这当然要有你和梅嬴相助。这怎样才能真正隐得住呢?想请你给出出主意。……”接下去又向他说了自己的初步想法。
“中,这好办。”韩福说,“那隐山深处,常年没人走到,即使偶尔有人走到那里,见那隐宅院子的大门锁着,也从来没有人到里边去过,你往那一住,让梅嬴守在那里侍候。我往村子里老宅上一住,不管谁来找你,我都有话应付,或说您到沛地去了,或说您到段干去了,有啥特殊情况需要办的都有我办,别问我咋样办,别问我咋样说,反正我要忠于职守,保着叫你真正隐居就是我的职务。你住在隐宅里,或是在一段时间里,你从里边上上门闩,或是在另一段时间里我从外边把门锁上。我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地到里边看你。院子不算小,你在里边饮食起居,散步游走,都很方便。你可以长期住下,也可以在你愿意出来的时候出来。出来还可以再隐去。不管是住下,也不管是出来,都不让人知道你是在那里隐居着。不光是宅门上有锁,我嘴上也有锁。梅嬴嘴上的锁更不用说。我打算一辈子都不往外边说。”说到这里暗暗下了决心:“放心吧,先生,我要叫你真正从根本上隐,要先从我管家身上隐,我要故意不去知道里边的秘密。反正是周天子派你为天下人做好事。既是天子叫保的秘密,我一辈子都不应该知道。我要故意不知道,你就是故意对我说,我也故意捂着耳朵不去听。”想到这里,又补充说,“先生只要真从根本上隐,没有隐不住的。我希望您真能从根本上隐。”
“真从根本上隐,真从根本上隐。”伯阳先生高兴地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这年十二月中旬,在一个寒冬将尽的日子里,伯阳先生终于正式隐居,在隐山深处的隐宅住了下来。一些人只知道隐阳山是隐太阳,而不知道隐阳山是隐伯阳。传说上讲,因为隐山很高很高,能够隐着太阳,所以起名叫隐阳山。即使按夸张说,这也是不恰当的。因为不管山有多高,都不能隐住太阳。如果说那是站在山根背后才看不见太阳,那么,我也要说,你站在墙根背后也是看不见太阳的。而且按现在的遗址分析,那时的隐阳山并不是高得可以插入云霄。所以,事实上,隐阳山的得名不是来自隐太阳,而是来自隐伯阳,来自隐居老聃先生李伯阳。
这处隐宅是个方形的院落。高高的围墙,颜色和这里的山石大致相似。大门朝西。东边,南边,北边,紧紧靠着悬崖峭壁。你如果开开大门往西走,迎面是一个架在深涧上边的双木小桥。过了“小桥”一连拐了几个弯子才可以通往另外一个幽谷。
院内,三棵高大的古柏不规则地长在中间。长青的叶子使你在这里几乎分不出春夏秋冬。树下退落的厚厚的一层柏壳和老叶,人走在上面,能踩出四指深的脚印。靠东墙和西墙是两所对着脸儿的茅草屋。西边的小屋是梅嬴的住处;东边的小屋是厨房。北边,坐北朝南的主房,是一所用石块砌墙的茅草屋。屋门口常常挂着帘子,这就是伯阳先生居住的地方。
主房西山墙外,是用青砖砌成的茅厕,中间用墙隔成两个。每个茅厕的后墙根上的便窑窑都有和墙外的深涧相通连着的小洞洞。
主房东山墙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长着一些低矮的小灌木。灌木丛边的石头地上,有一个水桶粗细的小水泉,里边的水墨清墨清。说水泉,里边的水并不往外冒,总是保持在土皮以内不算多深的地方。伯阳先生他们的吃水就是来自这个地方。
主房屋内的空间有两间屋子的空间大。屋后墙并不是人垒的石墙,而是紧紧靠趁着的隐山的山石。屋内后墙的正中是一个往里伸进去的山洞。山洞里是伯阳先生的密室。密室里放着一个方形大木案。木案上放置着文房四宝和一大卷一大卷的丝绸帛绢。山洞口外,主房内的房间里,靠东山墙,放置着伯阳先生简朴的床铺。床铺西边有一张长方形的大木案。这就是伯阳先生长年工作的大阵地。靠西山墙有一张小桌,一个小木凳。这就是伯阳先生用餐的地方。
此时,伯阳先生正坐在大木案旁边的木椅上,隐秘地、聚精会神地进行着一项神圣的事业,——他要撰写一部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万事万物及其规律的,益天、益地、益人的,按当时说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篇幅最长,容量最大的长篇大书。他下定决心,就是一直写到老死也要把它写完,写好。他看着木案上摆放着的绢帛、刀子、竹简、木札、松烟墨,静静地出神。那时没有纸,也没有墨,墨是由黑漆和松烟代替的。一般人写东西是用笔蘸漆写在木札上,写错了就用刀子刮去。伯阳先生这次撰写,是用笔蘸着松烟和水调成的墨,将字写在他从周都带回的帛绢上。
他拉开一卷帛卷,握着狼毫竹笔,认真而又认真地写着。
他的写作态度十分严肃。从事例的核实,到道理的正确,他要使其不发生一丝一毫的谬误。他认为著书误人,那是伤天害理的。这部书,他构勒的框架太大了,内容太多太复杂了。不仅内容复杂,而且笔法也太复杂,不仅要有铺叙,而且要有描写,特别是要有独具一格的无法驳倒的论证。他要描写得栩栩如生,使形象逼真得如同真的见物;他要叙述得条条是道,清楚明白,要把万千事件摆放得各各有序,井井有条;他要把其中的大理小理论证得深入浅出,玄而易见,精辟透彻,不偏不倚,能经得起千万摔打和考究;要使语言高妙,文雅而且准确鲜明,可懂、生动,传神。太难了,写这部书太难了!不管是多大智慧的人,要高质量地写好这部书,都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写着,认真地聚精会神地写着。由于精神集中得厉害,而把天下的一切全忘记了。往往是当梅嬴把做的饭菜送到屋来而在饭桌之上摆好,咿咿呀呀地叫着吃饭的时候他才知道。
梅嬴心里“明白”:“先生是在应天子之托为世人做着一项秘密的工作。”她同情先生,可怜他偌大年纪还这样以献身的精神去忙去累。她怕先生因为每每刚停笔就吃饭,时间久了出疾病,在饭将要做好的时候就在帘外用她那充满同情、充满敬爱的好听的呀呀声音先叫一阵,使得伯阳先生不得不先停下笔来。
这是个模样很俊的女孩子,中高个,鹅蛋脸,高鼻梁,大黑眼,那嘴角不笑也是笑着的。这是一个善良的知道关心别人的有同情心的女孩子,每每是她把热腾腾的饭菜在桌上放好,看着伯阳先生吃得香甜的时候,才抿嘴笑着离开。
一次伯阳先生吃完饭,梅嬴前来收拾碗筷,伯阳先生疼爱地看着她,充满同情地在心里说:“好孩子,你多可怜哪!你若不是生理上缺陷,不也象别的孩子一样去享受合家欢乐之福了吗?好孩子,谁能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哑女呀!”想到此,眼里竟然流出两颗同情的泪水来。“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女梅嬴用她的语言咿呀着,拿手巾去给她的先生爷爷擦泪水。
伯阳先生的这部大书,其中要包括很多部,总括地说,只有宇宙述论部和人尘述论部两大部分。他打算前一段时间完成宇宙部,后一段时间完成人尘部。对于撰写这部大书,起先他是打算要宽松着写。他想:“慢工出巧匠,快工没好活。我撰文主要是以正确无误,使其益世益人。这么大的东西,不是在一个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反正只要能在有生之年写好都行。”开初他是写写,停停,想想。疲乏了就睡,或是到小水泉边的灌木丛边,以及大柏树下走走,转转。后来不行了,后来因为越写越难,越写越费心力,就感到十分苦累,很不宽松了。是的,里头的内容太多太广了,头绪太多太乱,太复杂纷纭了,特别是其中不少的规律要从玄而又玄中十分微妙地将它抓到,还得用大量的事实将它证明出来,而且多方考证它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正确,这太不容易了。有时候因为弄不清它到底是错是对,而不得不停下笔来去进行一段较长时间的思考,甚至还要进行再考查。他曾为考查一个问题,而几次秘密出山,以走亲串友为名,到沛地前去进行考查呢。
时间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伯阳先生就这样秘密地,紧张地,艰苦地工作着。由于一生没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