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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如何是平常心?”
师曰:“要眠即眠,要坐即坐。”
曰:“学人不会。”
师曰:“热则取凉,寒则向火。”
所谓平常心不是日常浮动的心,是不起分别的平,不随物转的常,当下就是绝对,因此才能在日常机用中具现禅机。赵州从谂把这发挥到极致,人家问他:“万法归一,一归何所?”他回答:“老僧在青州做得一领布衫,重七斤!”同样家风更在他的“吃茶去”中:
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
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
师曰:“吃茶去。”
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院主云:“喏喏!”师曰:“吃茶去。”
后世谈禅门接引中的名则有“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云门饼”,这“吃茶去”就成了其中的一则,它不只拈提出平常心是道,还具体成就了茶禅一味的茶道。
茶禅一味常被人讲得很诗意、很极致、很玄,但对日本茶圣千利休而言,所谓茶道却仅仅是“夏凉之,冬暖之,炭煮水,茶好喝,尽在其中”,重要的是这些能否都在三昧中进行。所以利休以此话答问者,问者以为“这些谁不知道”,利休乃说:“那就请你试试,如果行,我做你徒弟。”
的确,禅者生命风光所夺人眼目的不尽是诗境的意象、杀活的凛然,在平常事物中具现的三昧,往往如一缕幽光般让人不自觉地入于当下,而禅师以日常事务接引,更让人觉得法本亲切,道不远人,可机用却尽在其中,例如:
池州嵇山章禅师,曾在投子作柴头。投子吃茶次,谓师曰:“森罗万象总在这一碗茶里!”师便覆却茶,云:“森罗万象在什么处?”投子曰:“可惜一碗茶!”
这故事让我想起年轻时在禅寺的一段经验,当时每天早上四五点就得起来铲竹笋、汆烫开水后下饭吃,吃前当然得合十念佛,有次我就直接对此提出异议,以为笋既为自己辛苦所铲,何必谢佛,但和尚的回答则是:
“哪里在谢佛!?合十一念,正是要一念地享受此餐。”
覆茶、吃饭,果真道不远人!
简单中的真实
佛法入中国至唐而大盛,其时八宗齐弘,但宋后,则由禅与净土共分天下,净土以其较普罗的性格广摄大众,禅则在文人阶层引领风骚,不过,净土虽普摄群根,却始终以宗教的面貌为人所认知,而禅则“大化无形”地沁入了文化的各领域,发展至后来,它作为修行法门的原点甚至还因此之淹没不彰。
禅能“大化无形”,一来是因为它那“没有立场”的立场,所以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另外,则更由于禅者生命风光朗然恰足以济寻常人的偏枯,因此,不信佛、不知禅者仍难免对其悠然神往,不知不觉间禅就沁入了他的生命。
禅的不拘立场,让人有抖落的释然,抖落可以是一拳粉碎乾坤的气魄,可以是超越惯性的跳跃,也可以是有缘即住无缘去的不忮不求,但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叠床架屋、头上安头,因此不管机锋如何,“简单过日子”确是宗门的共同道风,一般人既颠倒于治丝益棼中,对此境界自悠然神往。
简单过日子的生涯是随缘的生涯,所以百丈怀海有诗云:幸为福田衣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所谓随缘,关键就在这“任”字,有了这“任”,自然得闲。这“任”并非无所作为的自然外道,是体得因缘的随缘作主。人间事本多的是:自以为是、自取烦恼,所以云盖智本才会说:
一年春尽一年春,
野草山花几度新,
天晓不因钟鼓动,
月明非为夜行人。
的确,天该晓即晓,与更鼓摧不摧无关;月该明即明,与人夜不夜行无涉。如此,体得天道无亲,就不会无端作意,自寻烦恼,而在这天道无亲的体得中,禅者乃更能领略世事的浮沉尽为假相,就如山茨通济所说的:
春回幽谷见梅新,
雪水煎茶乐不胜;
谁道夜深年是尽?
晓来依旧日东升。
有了这种体认,即使处在红尘,自然也“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身朗然,什么事对自己重要就有不同的体会,没有葛藤缠身,生命的风格与风骨自能具现,就能在简单中体现令人心动的生命风华。
更有进者,人也只有在这种简单的生活中才能体会到何谓物自性,因为此时山河大地、草木虫鱼都将“直接”现前,所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是连诗人也难得的诗境。的确,禅者的生命常带有寻常诗人难得的诗意,因为诗正是当下的意象对应,而又有谁能较禅者更活于当下呢?
禅者的诗、禅者的当下,是抖落后的自在,是无心体道的显现,简单的日子、简单的风格,却像一泓清流般涤尽凡夫的复杂与颠倒,而当人能体会下面一首句子的“真实”时,禅其实也已在你身上显现了:
午后的钟上,
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