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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听其呵责,不敢回声,予认错告辞。
知客曰:“岂有此理!由你自便,谁叫你来?”
予听话头不对,即转过话说:“这位文先生,请到客店住,我在此打扰一单何如?”
知客曰:“可尔。”
文曰:“此去五台不远,我先回去,你慢慢来。你的行李,不久有人代你送上山的。”
予苦留不得,取银酬伊,不受,辞去。后知客改颜悦色,和气送单,到灶房热炕上茶,亲做面,陪吃。奇其举动,又顾左右无人,问曰:“此间常住多少众?”
曰:“我在外江多年,回来住持,连年岁荒,仅留得我一个,粮亦止此,适才举动,是游戏耳,幸勿见怪!”
予十分难过,啼笑皆非。勉吃面半碗,即行告辞,彼留住亦无心答应也。遂到街上旅店找文吉无著,时四月十八,夜月正明,予欲追文吉,星夜向太原府拜香前进。心急起火,次日脑热,鼻流血不止,二十日到黄土沟白云寺(此寺为孚上座道场)。知客见予口流鲜血,不准挂单;勉强过一夜,二十一早进太原城,至极乐寺,饱受责骂,不挂单。二十二早出城礼拜,北门外遇一青年僧,名文贤,见予近前招呼,接过拜凳行李,请进寺内,爱敬如亲。领到方丈,陪茶饭,谈次予问:“大和尚似廿余岁,又系外省人,何以在此住持?”
曰:“我父亲在此做官多年,后在平阳府任上,被奸臣所害,母亦气殒,我含泪出家,此间官绅旧有往还,故邀至此,早想摆脱,今瞻上座道风,心甚倾服,请在这里长住亲近。”
予告以发愿拜香缘由,住持甚敬信,坚留十日乃放行,送衣物旅费,予概弗受。临别代携拜凳相送十余里,洒泪而别,时五月初一日也。予向忻州前进,一日早,在途中拜香,后面来一马车,缓行不越前,予觉避之。车中官人下车,问:“大师在路拜甚么?”告以故。官人亦湘人也。谈甚畅洽。
彼曰:“若此,我现住峨口白云寺,你朝台必经之地。你之行李,我代你先送到。”予感谢之,上车迳去。仍是每日拜香,别无延误。五月中到白云寺,代送行李者,即该营营官也。见予欢迎至营部,优待,休息三日,告辞,送路费礼物不受。彼另派兵将行李银物迳送显通寺,予起香到圭峰山秘魔岩,狮子窝龙洞等处,山水奇踪,说之不尽。予以拜香故,未能领略也。五月底至显通寺,兵弁已将行李送来,下山去矣。
到显通寺住下,先到附近各刹进香,遍问文吉其人,无有知者。后与一老僧说及情由,老僧合掌曰:“文殊菩萨化身也。”予即顶礼谢,二十二日起香,两日拜至东台,月朗星辉,进石室上香,在室内朝夕礼诵,禅坐七日。下台拜那罗延窟,裹粮已尽,六月初一日回显通寺,初二起香,上华严岭,过夜。初三拜北台,在中台过夜。初四拜西台,过夜。初五回显通寺。初七拜南台,在南台打七。十五下台,回显通寺,参加六月大佛会,至是为超生父母,拜香三年愿毕。
此三年中,除为疾病所困,风雪所阻,不能拜香外,一心正念。礼拜途中,历尽艰难,心生欢喜,每每藉境验心,愈辛苦处,愈觉心安,因此才悟古人所谓消得一分习气,便得一分光明,忍得十分烦恼,便证少分菩提。
又于中途所历诸名胜,自普陀而江浙,而中州,而黄河,而太行,胜地名山,说之不尽。古今游记,言之甚详,然不及身历其境者之为快。若五台为清凉圣境,文殊放光,千丈寒岩,万年积雪,石桥横锁,楼阁悬空,则非他处所及。予以拜香期内,不及观赏,还愿已毕,稍为涉足,不欲灵山笑也。
大会圆满,上大螺顶,拜智慧灯,第一夜无所见,二夜见北台顶一团火,飞往中台落下。少顷分为十余团,大小不一。第三夜,又见中台空中三团火,飞上飞下,北台现四五处火团,亦大小不同。
七月初十日,拜谢文殊菩萨下山,由华严岭向北行,至大营浑源南境,朝北岳恒山。至虎风口,直上,有“朔方第一山”石坊。诣庙,云级插天,穹碑森立,进香下山。至平阳府(临汾)朝南北仙窟,城南有尧庙,甚壮丽。南至蒲州(晋西南)卢村,礼汉寿亭侯庙,渡黄河,越潼关,入陕西境。至华阴,登太华山,礼西岳华山庙。所经攀锁上千尺幢,百尺峡,及老君犁沟,名胜甚多。留八日,慕夷齐之圣,游首阳山,至陕境西南香山观音寺,观庄王坟,入甘肃境,经泾川平凉等,至崆峒山,岁云暮矣,回香山过年。
夏丏尊:弘一法师之出家
夏丏尊
今年(一九三九)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满六十岁诞辰,佛学书局,因为我是他的老友,嘱写此文字以为纪念,我就把他的出家的经过加以追叙。他是三十九岁那年夏间披剃的,到现在已整整过了二十一年的僧侣生活。我这里所述的,也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说起来也许会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师的出家,可以说和我有关,没有我,也许不至于出家。关于这层,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有一次,记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后的事,他要到新城掩关去了,杭州知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饯行,有白衣,有僧人,斋后,他在座间指了我向大家道:
“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我听了不禁面红耳赤,惭悚无以自容。因为(一)我当时自己尚无信仰,以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弘一法师出家以后即修种种苦行,我见了常不忍。(二)他因我之助缘而出家修行去了,我却竖不起肩膀,仍浮沉在醉生梦死的凡俗之中.所以深深地感到对于他的责任,很是难过。
我和弘一法师(俗姓李,名字屡易,为世熟知者曰息,字曰叔同)相识,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改名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我前后担任了十三年,他担任了七年。在这七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六岁,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气息,忏除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功夫。我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来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寄宿舍里有学生失少了财物了,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说:
“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提出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的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无关心的。
有一次,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上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注意的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和他谈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彼此都有“有机会时最好把断食来试试”的话。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的。约莫经过了一年,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阳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假满返校,不见到他,过了两个星期他才回来。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断食。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苦痛,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他说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他断食以后,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依然教课,依然替人写字,并没有什么和前不同的情形。据我知道,这时他还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佛学尚未谈到。
转瞬阴历年假到了,大家又离校,那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为他在那里住过三星期,喜其地方清静,所以又到那里去过年。他的皈依三宝,可以说由这时候开始的。据说:他自虎跑寺断食回来,曾去访过马一孚先生,说虎跑寺如何清静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阴历新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