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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块从头上落下来有飞天的壁画压在我身上,把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射来一缕晨曦,已是早晨7点多钟了。我起身沿着石窟走去,只见一夜风沙,好几处峭壁缺口处,细黄色的流沙像小瀑布一样快速的淌下来,把昨日44窟上层坍塌的一大块崖石淹没了,有几个窟顶已经破损的洞子,流沙灌入,堆积得人也进不去了。我计算一下,仅南区石窟群中段下层洞窟较密的一段,至少有上百个洞窟已遭到流沙淹埋。后来,我们曾请工程人员计算了一下,若要把全部堵塞的流沙清除,光雇民工就需要法币300万元。我一听,吓了一跳。教育部临行给我们的全部筹建资金只有5万元,何况已经所剩无几,叫我们怎么雇得起呢?
我和大家商量,沙是保护石窟的大敌,一定要首先制服它。眼前首先是这些积沙如何清理,但没有经费雇民工,怎么办?虽然生活工作条件异常艰苦,但大家的工作情绪都很高涨。大家想了不少主意。后来,我们从王道士那里听说他就用过流水冲沙的办法。于是我们便试着干起来。我们雇了少量民工,加上我们自己,用了两个春秋,从南到北,终于把下层窟洞的积沙用水推送到一里外的戈壁滩上,这些沙又在春天河水化冰季节被大水冲走。
因为这里原来是无人管理的废墟,三危山下和沙滩边的农民已习惯地把牛羊赶到千佛洞来放牧。当我们来到时,春草在戈壁上尚未出生,老乡们赶来的牛羊经过沙漠上的长途跋涉又渴又饥,又渴又饥的牲畜只有拼命地啃不多几棵杨树的皮。我再三向牧民交待,但他们没有办法使饥饿的牛羊不啃树皮。为了加强管理,保护树木以防风沙,我们建造了一堵长达2公里的土墙,把石窟群围在土墙里面。
仲夏的敦煌,白杨成荫,流水淙淙,景色宜人。在这美好的季节,我们的工作也紧张有序地开展起来。当时人手虽少,条件也很艰苦,但大家初出茅庐,都想干一番事业,所以情绪还不错。我们首先进行的工作是:测绘石窟图;窟前除沙;洞窟内容调查;石窟编号;壁画临摹等。
为了整理洞窟,首先必须清除常年堆积窟前甬道中的流沙。清除积沙的工作是一件工作量很大的劳动。雇来的一些民工由于没有经验,又不习惯这种生活,有的做一段时间便托故回乡,一去不返。为了给他们鼓劲,我们所里的职工轮流和他们一起劳动,大家打着赤脚,用自制的“拉沙排”一个人在前边拉,一个人在后面推,把洞中积沙一排排推到水渠边,然后提闸放水,把沙冲走。民工们粮食不够吃时,我们设法给他们补贴一些,使民工们逐渐安下心来。据县里来的工程师估算,这些堆积的流沙有10万立方米之多。此外,还要修补那些颓圮不堪的甬道、栈桥,修路植树等等。这些工作,我们整整大干了10个多月。当我们看到围墙里的幼树成林,因没有牲畜破坏而生长得郁郁葱葱,我们工作人员及参观游览的人在安全稳固的栈道上往来时,心里充满了喜悦。
随我来的两个艺专学生,他们对工作很热心。但困难的是在敦煌买不到绘画的颜料、纸和笔。他们便十分节省地用兰州带来绘画的纸和颜色,他们还自力更生,到三危山自采一些土红、土黄等土颜色。他们是画国画的,临摹了一些唐代的壁画,觉得很有兴趣。以后在调查洞窟内容时,他们都选择了各时代的代表作品作为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我用油画颜色临摹了几幅北魏的壁画,那摹本的效果很像法国野兽派画家鲁阿的作品。
在编号工作中,我们还有一次小小的遇险故事。当时我们没有长梯子,只靠几个小短梯子工作。一次,我们调查九层楼北侧第230窟内容,因为没有长梯,大家便从第233窟破屋檐的梁柱中用小梯一段一段爬上去。但当我们工作结束时,小梯子翻倒了。这一来我们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被悬在半空洞窟中,成了空中楼阁里的人了。一个姓窦的工人出主意从崖上面的陡坡上走。陡坡大约七八十度,下临地面20多公尺,从第232窟大约要爬十几公尺的陡坡才能到山顶。大家都面带难色,这时,只见姓窦的工人动作敏捷地三脚两步爬到了山顶。艺专的一个小伙子也跟了上去,但没爬几步,便嘴里大喊着“不行”停住了,只见他神色恐慌,进退两难。我想试一试,刚跨上两步,原以为坡上的沙石是软的,用大力一踩会蹬出一个窟窿,没想到脚下的坡面像岩石一样坚硬,一脚踩下去,像被弹出来一样反而站立不稳,差一点摔下去。惊惶之中,我的一本调查记录也失手掉在坡上,立即飞快地下滑,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荡荡地落下去。
我只觉得身体也在摇晃不定,像是也随着本子落到崖下。后来,还是我让山顶上的老窦回去取来绳子,把我们一个个拉了上去,才结束一场险情。以后我们做了两个长梯,再也不敢冒险爬陡坡了。
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了。三四个月过去了,但重庆一直没有分文汇来,只好向敦煌县政府借钱度日,债台越筑越高。为了借钱和筹措职工生活用品,为解决工作中的困难等事项,我日夜忙碌。有些事情要进城办理,无论严寒盛暑,或是风沙月夜,我一个人跋涉戈壁,往返城乡,每次五六十里之遥,都搞得精疲力竭,困顿不堪。更使人忧心的是,这个满目疮痍但储满宝藏的石窟,随时会发生危急的警报。昨夜刚发生第458窟唐代彩塑的通心木柱因虫蛀突然倒塌;今天,在检查时又发现第159窟的唐塑天王的右臂又大块脱落下来。警报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我们的一阵艰苦补修劳动。因为这些文物补修工作,不敢轻易委托民工,怕他们搞坏,只好亲自动手。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困难,是远离社会的孤独寂寞。在这个周围40里荒无人烟的戈壁孤洲上,交通不便,信息不灵,职工们没有社会活动,没有文体娱乐,没有亲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形影相吊的孤独,使职工们常常为等待一个远方熟人的到来,望眼欲穿;为盼望一封来自亲友的书信,长夜不眠。一旦见到熟人或接到书信,真是欢喜若狂。而别的人也往往因此更勾起思乡的忧愁。特别是有点病痛的时候,这种寂寞之感就更显得突出可怕了。记得有一年夏天,一位姓陈的同事,因偶受暑热,发高烧,当我们备了所里惟一的一牛车要拉他进城时,他偷偷流着眼泪对照顾他的人说:“我看来不行了,我死了之后,可别把我扔在沙堆中,请你们好好把我埋在泥土里呀!”(后来他在医院病愈之后,便坚决辞职回南方去了)类似的情况,对大家心理影响很大,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天病魔会找到自己头上。的确,如果碰上急性传染病的话,靠这辆老牛车(到县城要6个小时),是很难救急的,那就难逃葬尸沙丘的命运了。在这种低沉的险恶境况下,大家都有一种“但愿生入玉门关”的心情。但对于我这个已下破釜沉舟之心的“敦煌迷”来说,这些并没有使我动摇。记得画家张大千曾来敦煌进行“深山探宝”,临走时,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们先走了,而你却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管下去,这是一个长期的——无期徒刑呀!”
“无期徒刑吗?”我虽然顿时袭来一阵苦恼和忧愁,但还是坚定地表示了我的决心。我对他说:如果认为在敦煌工作是“徒刑”的话,那么这个“无期徒刑我也在所不辞。因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神圣工作和理想”。虽然是这样回答了他并决心经受千难万险也干下去,但眼前的现实实在令人愤慨,一种灰溜溜的不祥预感常常袭上心头,一场更残酷的打击正向我扑来。
熊秉明:佛像和我们(节选1)
熊秉明
佛像盲
谈佛像艺术,对不少人来说是一个相当遥远而陌生的题目。对我自己,也曾经是如此的,所以我将追述一下个人的经验,从我的幼年说起,从我尚未与佛像结缘时说起。
我出生在“五四”运动之后,所以是在科学与民主口号弥漫的空气中成长起来的。父亲属于把现代西方科学引入中国的第一代,他曾在不同的大学里创办了数学系。我入的小学,首先是南京东南大学附设的大石桥实验小学,后来是北京清华大学附设的成志小学。可见我在童年和佛教是毫无缘分的。母亲确曾供着一座观音白瓷像,但对于孩子的我说来,那是家里的一件摆设,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意义,有时随大人去参观寺院,看见有人烧香磕头,便自己解释说,那是乡下老太婆的迷信,觉得可笑又可悯。我听叔叔讲述,他如何在乡间扫除迷信,跑到庙里砸泥菩萨,我也觉得有些滑稽。泥菩萨本是泥的,膜拜固是无知,认真地砸起来,也显得多事。
中学时代,每有远足去游什么古寺,对于山中的钟声,翠丛后的飞檐有着难名的喜爱。对于大殿中的金佛,觉得那是必须有的装饰,和铜香炉、蜡烛台、木鱼、挂幡……共同构成古色古香的气氛,没有了很可惜,古诗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情调就无处可寻了。至于佛像本身,则从未想到当作艺术作品去欣赏。在学校里读古文,不见有一篇文章说到佛教雕塑。读古诗,记得韩愈有: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照来所见稀。(《山石》)
似乎老僧会说壁画如何精美,却不会说塑像如何好,因为画是欣赏的对象,有所谓好坏;而塑像是膜拜的对象,求福许愿的对象,只有灵验不灵验的问题,并无所谓好坏吧!稍长,习书法,听长辈高论《北魏造像题记》,却从未听到他们谈到造像本身的艺术价值。
当时艺术界也并非没有人谈云冈、龙门、敦煌,但是那已受西方艺术史家的影响了。按中国传统看法,造形艺术统指书画,而不包括雕刻。只有一本书对于历代雕刻史实记载颇为详尽。那是日人大村西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