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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曾经在心中品评自己的那位老师,他的看法是,老师“远看如山,近看如渊”。这个评语如果换成后世的说法就是:远看伟光正,近看不可知。不了解他的人只知道他的决断永远英明正确,他的思想永远高不可攀;可一旦真正开始了解他,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完全跟上他的思路,也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阿保机则不同!
哪怕阿保机尽力露出人畜无伤的耿直笑容,冯道仍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匹狼,而且是天生的头狼!他的眼中隐藏着对敌人冷漠的杀机,和对自己人宽大的包容,如果还有其他,那就只能是……权欲!最贪婪的权欲!
权欲,在曾经的冯道心中,是一个极端贬义的词汇,但在老师这几年的教导下,学会了“用辩证法看待万事万物”的冯道却知道,至少在阿保机这里,权欲,是他奋斗的原动力,是他永无止境追求的目标。一头精明的头狼,一旦有了这样的权欲,他必将不断地征服,直到死去。
如果只有权欲,冯道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耶律阿保机不仅有巨大的权欲,而且有足够的能力。即便不说他迄今为止的战绩,就说刚才迎接天使的这几句话,这个貌似粗豪的契丹领袖,其实就已经展现了他的智慧。倘若自称汉名耶律亿只是草原部落面对大唐天使时下意识的恭敬,那么他祝李晔“龙体康泰”,却祝李曜“万事如意”,则很清晰的说明了他对大唐朝廷现状有足够的了解——皇帝只要龙体康泰便可,倒是右相阁下,可得万事如意才好啊!
难怪老师让我小心仔细地观察阿保机!
冯道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于越英武睿智,功盖八部,遂有举族推崇,尊为领袖,我今受命天子,奉诏前来,册封大于越,大于越可上前听封。”
阿保机见他左一个大于越,右一个大于越,显然是不承认自己这个可汗的地位,心中虽然不满,却也不好此时表露,他也知道冯道的意思,无非是说:你这个可汗,得我大唐天子册封之后才算数!
忍下一口气,耶律阿保机果断从主位走下,恭请冯道上前。冯道站定主位,南面宣旨,册封耶律阿保机为“松漠郡王”并为“契丹八部可汗”。
消息传出,王帐附近一片欢腾,可见“大唐”二字,纵在此时,仍颇有效力,至少在人心方面,仍是“虎死不倒威”。
接下来自然是宾主谈笑尽欢,阿保机心中也极高兴,下令好生款待,刚要开宴,忽然外间喧哗。阿保机面色一沉,下意识看了冯道一眼,冯道恍如未闻,轻轻抿了一口马奶酒,仿佛闭眼回味——其实他根本喝不惯这东西,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以免阿保机难看。
阿保机瞪了曷鲁一眼,曷鲁不敢怠慢,亲自去看,不多时带上来一人,衣冠相貌与中原几乎无异,也颇年轻,大概不到四十岁,多少总有些异族之感。
阿保机一见此人,立刻皱眉:“贵使怎么还在契丹?”言下之意颇不欢迎。
谁料此人竟然不答这话,反而四下一打量,然后朝冯道问道:“不知阁下可是上国天使?”
冯道略微诧异,仍然点头:“我即大唐天子钦使,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面色一肃,当场跪下,大礼参拜之后才道:“外臣渤海国鸿胪寺卿大封裔,参见天使,愿大唐皇帝陛下圣体安康。”
冯道瞥了阿保机一眼,心念一动,笑道:“既是渤海大臣,便是我大唐之臣,可汗可否加赐一坐?”
阿保机此时还需要大唐的招牌,不好为此拂了唐使之意,便点点头:“赐坐。”
冯道热情地朝大封裔招招手:“来,且这边坐。”
大封裔求之不得,自然一招即来,契丹王帐的使女见了,也就下意识把加赐的坐席横案放在唐使身边,阿保机嘴角撇了撇,似有不悦。
此时大宴再开,阿保机毕竟不能只顾唐使一人,没过多久,便只剩冯道向大封裔问起如何突然出现在契丹王帐,是不是受渤海国王之命来祝贺阿保机的。谁料大封裔的回答完全出乎冯道意料之外。
在大唐乃至周边地区都开始陷于混乱的年代,只有渤海国一隅偏安,没有外患,没有内战,举国安宁,独享和平。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历代国王充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使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远远超过了大唐第一属国新罗国。正当渤海国官民百姓畅享和平安宁的时候,致力于偏安的的宽明景王大玄锡不幸病逝。
大封裔对冯道说起的事情,可算说来话长:大唐景福二年,渤海国宽明二十二年,景王大玄锡因病逝世,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岁。他的长子大玮瑎继位,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
在渤海国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大唐国的内乱愈演愈烈。此前二年,宦官头目杨复恭叛乱出京。此前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逼皇帝李晔赐太尉职。此后第三年,凤翔、静难、镇国三镇节度使联兵攻长安清君侧,逮捕并处死了大唐皇帝信赖的宰相韦昭度。再过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再次进攻长安,大唐皇帝李晔率皇子皇孙逃亡到华州,被镇国节度使韩建扣留。韩建嫌皇族人员太多,就在大唐皇帝的面前,把除皇帝亲生子之外的二百多名皇族子弟包围屠杀,那些皇侄皇孙们爬到屋顶上向大唐皇帝呼救,大唐皇帝却无能为力,只有掩面哭泣。
在渤海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新罗国也暴发内乱。此前二年,江原道的大将军梁吉占据原州,建国称王。此前一年,戌将甄宣在武珍州起兵,宣布独立,建后百济国,自称国王。此后四年,西南部发生赤裤军暴动。此后六年,出家为僧的新罗国王子金弓裔参加了北方原州大将梁吉的叛乱,继而又脱离梁吉而独立,建后高句丽国,定都松岳,自称国王。
当内乱的祸水席卷中原大地,并且漫延到新罗半岛的时候,渤海国却是举世皆乱我独宁,为海东人民保存了一块和平的乐土。这是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四代国王励精图治的成果。渤海国的新国王大玮瑎在这种环境下登上历史舞台了。
大玮瑎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立长子大諲撰为副王,百官各司原职,一切制度依前朝不变,力图巩固一隅偏安。按贯例,新王登基要向大唐皇帝讨封。可是此时大唐大唐皇帝正被节度使们争相劫持,成王大玮瑎无法派出使臣讨封,一时惶惶不安。
这日早朝,成王问道:“孤王登基数月,不能向大唐皇帝讨封,心中不安,卿等可有良策?”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依老臣之见,大唐气数已尽,我主正可乘机自立,不必再把讨封放在心上。”
成王道:“大内相此言不妥。自高王开国以来,渤海国就是大唐藩属,历十三王而不变,孤王岂能违背?没有大唐皇帝册封,孤王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国王,与山贼草寇无异。大封裔听教。”无风注:前文有述,君令称敕,王令称教。
大封裔是成王的胞弟,官居鸿胪寺卿,与大唐官职一致,相当于渤海国的外交部长,当时出班应道:“臣在!”
成王道:“你立即持讨封表入唐,不管皇帝在哪里,都要找到他,讨得一道册封诏书回来,好让孤王安心治国。”
大封裔应道:“臣领教。”
于是大封裔带着成王大玮瑎的讨封表和贡品启程入唐,走的是幽州道。这时的大唐国已经被节度使们切割成若干独立王国。幽州这时候已经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地盘。这位土皇帝骄奢淫逸到了极点。他在幽州西面的大安山上建了一座行宫,暗地里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他不仅贪图享乐到变态,还贪财到变态。他下令用陶钱代替铜钱,把民间所有铜钱收缴上来,据为己有,藏入大安山行宫的钱窖之中。这样疯狂聚敛铜钱的当权者,在中国是前无古人,在世界也难有后来者。
渤海国使臣大封裔路经幽州,立即被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扣留。刘守光和他父亲一样既狂妄又贪婪。他完全不把朝贡的使节放在眼里,其实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这时的大唐皇帝,对于这些远在天边的节镇来说,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摆设。刘守光搜查了大封裔的行李,对讨封表并不在意,却把带给皇帝的贡品和随身财物全数没收,连路费盘缠也不给留。
大封裔对大唐地方官员这种无理行为十分恼火,争辩道:“本王子是要到长安朝贡讨封的,衙内是地方长官,理应派兵护送过境。现在你自己先没收了贡品,让我如何完成使命?”
刘守光哪能里肯听他争辩,当时就冷笑道:“你完成不完成使命与我有何相干?你如果觉得为难,我索性连讨封表都收了,好让你无牵无挂。”
大封裔只怕连讨封表都保不住,不敢再争,匆匆离去。过了幽州到了河南,又被宣武节度使朱温的亲兵逮捕起来。朱温此时正在谋划兵进潼关,把大唐皇帝李晔从李茂贞的手中夺过来。他把朝贡的渤海国使臣逮捕之后,突然想到这个使团有可用之处。他决定利用渤海国使臣大封裔入朝之机来剌探关中军情。
朱温假腥腥说道:“孤王有责任护送使臣进京。可是现在各地兵乱猖厥,如果派兵护送,恐怕引起误会,反而误了大使的行程。孤王挑选十名精壮勇士,扮作大使的随员,一路护送进京。”
大封裔不知朱温是在利用他来搞阴谋,觉得这个节度使不愧是忠君报国的封疆大吏,比幽州的军阀好得多了,不禁对朱温肃然起敬。当即谢道:“多谢东平王关照。大唐有东平王这样的忠臣,真是天子之福。”
朱温笑道:“孤王不过是略尽职责,照顾不周,还请大使谅解。”
大封裔来到长安的时候,大唐皇帝李晔正被禁闭在少阳院,大门上的铁锁已经被铁汗灌死,吃喝拉撒全都不准出院,就连小皇子要加件衣服都被禁止。堂堂大唐皇帝为何如此悲惨?原来,大唐皇帝李晔亲眼目睹了镇国节度使韩建屠杀皇侄皇孙之后,精神崩溃,行为失常。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作起来,亲手杀死八名内侍和宫女。神策军大当家、六军观军容使兼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