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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伸过手来,让阿P把车停下。
“再见!”她走出车去,从手包里掏出钱来,“你收下吧,够了吧?”
“小姐,你不用付车钱了!这半天整个是李先生的单位租车,算是公家请你客了。”
“不!”她还是把车费塞给阿P。“你也不容易!”这是我见她三次,第一回听到的一
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阿P探头车窗外:“谢谢啦!”
“唔——”她没有马上走。
“有事嘛?”
“你能不能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到这儿来接我?”
阿P看看我,我想,只要他能多挣两个,我何乐而不为呢?便点点头。
“要是——”她说话口气有一点犹豫。
“你说怎么吧?”
显然她认为无须防我什么。“要是过了十一点半,我不在,麻烦你给我家打个电话,号
码你知道,就说我不回去了,别给我留门。”
她说了一声“回头见”,迈着急匆匆的步子离开了。
“这什么意思?”我问阿P。
“弄不明白!”
“究竟为什么?”
阿P又是那句话:“反正是没起子吧!中国人,唉,唉……”
我望着她那俏丽的背影,很快融入那一幢幢的建筑物的阴暗里。我们俩对这有点诡秘色
彩的“夜莺”,怎么也是说不明白。也许这个世界,就像眼前的朦胧夜色,一下子是很难看
清楚的。
可是看个一清二楚,又能怎么样呢?
这时,八点多了,他让我允许他吃一点东西。
“你请便!”
他一边咀嚼着食堂的包子,一边望着那早走远了的人影,向我道歉:“让你跟这种女人
坐在一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有什么,她没有什么不让我尊重的,是不是?你不是说过的吗?体验生活,我多久
也没看见这种夜景了。”
他从热水壶里倒了杯酽酽的茶给我:“请喝点水!”
“谢谢!”
“耽误了你办事,李先生,真对不起!”
我再一次告诉他不需记挂,其实到老外那儿,寒暄两句,就算交差。再说,这样欣赏暮
色苍茫的夜景,多难得啊!我摇下车窗看出去,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人流,沿街灯红酒绿
的光彩,把都市的黄昏点缀得五光十色,如果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一切,不也赏心悦目吗?
“这倒是一次难得的清闲,阿P!着什么急呢?”我喝了一口茶,想不到的热,差点吐出
来。“哇!真烫嘴!”
“这是我哥每天下车前泡好留下的,他怕我夜里开车犯困,可没少放茶叶。”说到这
里,他乐了。然后一抹嘴,搓搓手,“好了,这回送您老——”
等我到达那位汉学家临时下榻的公寓,没料到,那里的好戏正在开演。
推开他老兄的门,屋里正在开烛光晚会,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有我认识的人,也有
我不认识的人,把里外屋挤得满满的。
早知道,有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朋友,包围着这位老外,我也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哈
*獱!”他跳过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把材料交给他,“行了,老兄!看你的安排,现在恐怕不是谈论学术问题的时候!”
“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来他那一套要别人围着转的老手段:“你先玩,等他们离开
了,再谈!”
我心想:算了吧!阿P的车,十一点半还要赶到亮马河呢!有材料,你自个儿看吧!
“不不,我喜欢面谈!”
你喜欢,不等于我喜欢,我只好支应着:“改日吧?好不好?”
“那,那!”他还在腻歪,可我坚决要离开了。
这时候,一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把我听愣了。
怎么这样熟悉?我相信我的耳朵不会听错的,这不是赌气不来的老先生吗?他老人家怎
么也光临这儿啦?正连说带唱地讲京剧《失空斩》呢?可能烛光里,他老人家没看清楚我,
情绪十分高涨,那我就别打扰他的雅兴吧!我从那座公寓走出来,找阿P的车时,仍想不
通,也许这一晚上那位“夜莺”弄得我有点糊涂,这出京戏和老外要知道的中国小说情况,
有些什么联系?
这位老夫子,还真是怪幽默的。
“李先生!”阿P把车开过来了。
我一看表,“是不是该接那位小姐了?”
他说:“我把你送回家,再说吧?”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走吧?”
但我们在那约定的地点,等到快十二点了,仍旧不见那位“夜莺”的踪影。夜班巡逻的
人员,在我们车子附近察看好几回了。
老实说,在都市的黄昏里,谁也不注意真正的天。那高楼大厦,把天挡住了,密密麻麻
闪着灯光的窗口,似乎代替着天空的繁星。这一切看上去像布景一样可笑的东西,便成了都
市人的夜空。这些庞然大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兢兢业业,跌跌撞撞,
营营嗡嗡的都市人。谁不仰慕地望着这些现代金字塔,而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于是,无
论你高兴,还是不高兴,现代种种拜物教也就一点也不奇怪的了。
阿P说:“走吧,去给她家打电话得了!”
“再等一会,好吗?”我走出了车外,晚上的空气,要比白天好些,而且夜晚的最伟大
之处,便是像“夜莺”脸前那块飘曳的薄纱,一切都变得那么隐隐绰绰,肮脏和美好的界
限,模模糊糊起来,人们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电话了!”阿P不耐烦了。
这一带有的是公用电话,我们找了一个,阿P把硬币投进去。“还是那个哮喘病的老
人?”
阿P点点头,把话告诉对方以后,没想到老人不停地重复着那两句话。他让我拿起听
筒,果然是:“这会好了,能走成了!这会好了,能走成了!”
后来,好像这位“夜莺”,在都市的黄昏里,消失了。
据阿P说,她再也没有Call过他,也许,和我认识的热爱京剧的老先生一样,已经
在大洋彼岸了吧?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真人真事时,回想起来,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
“夜莺”的面纱,也不是老先生那沙哑的老生唱腔,倒是在马路旁边停车那会,喝的那杯滚
烫滚烫的浓茶。
那是一个做哥哥的,为他打夜班的弟弟准备的茶。
虽然,只不过是一杯茶,但那份热,在那个夜晚,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美妙的声音
我总羡慕人家有一份好嗓子,唱歌也好,交谈也好,使人感到亲切。
我认识一位长老级的前辈作家,文学界的老领导了。他善于发表众所周知的见解,譬如
天阴,要下雨,下雨,要打伞;初一,然后初二,初二,然后初三之类的接近于废话的废
话。人活一辈子,很多时间得听这种说了和没有说是一样的话,是最浪费一个人的听力,顶
让耳朵过不去的。
不过,老先生早年也是一位文武昆挡不乱的全才,革命需要,什么都通,什么也都稀松
地会一手,演戏唱歌都来得的,因此练就一副嘹亮的嗓子。听他训话,聆音而不辨意的话,
管他妈讲什么呢,就听那铿锵之音,也还不算太大的痛苦。
最伟大的,他老人家能一讲几个小时,而不舌干口燥,而更伟大的,是他不假思索的即
席讲话,如自来水龙头,只要拧开,便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不管什么场合,什么题目,
那如簧之舌,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
这叫功夫,他是呆在那个领导岗位上,积数十年之训话经验,已形成的巴甫洛夫式条件
反射。只要面前摆着麦克风,那嗓子就发痒,就会有一大堆废话要从喉咙里喷发出来。
幸好,他的音色还算不错。
否则,太痛苦。
那天在文学会堂,听了他老人家一顿有关“主旋律”的训话以后,耳朵里仍残留着他那
“振聋发聩”的和“大声疾呼”的棒喝之声。老先生音量之高,加上激昂慷慨,震荡得我回
家后,仍旧头晕眼花,不辨东西。
于是,炮火轰鸣的黄钟大吕之后,忽然间听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干事的那“杨柳岸晓风
残月”之音,真是如同在沙漠里干渴的旅行途中,终于到达了绿洲,喝上清泉那样愉悦。
虽然是在电话里,那声音却似甘美的泉水漫过来一样,使心田舒适不已。
“您是李先生吗?”
吴先生非常客气,这客气不是表现在措词上,而是语调的亲昵。
我敢说,这声音有一种使你受宠若惊之感,一切显得那样正确,那样为你着想,那样甚
至为你前途,为你幸福,为你未来都设计得无法再周到的完全彻底,和全心全意,和正大光
明,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天哪!我敢说鄙人的耳朵从来也没欣赏过这样动听的男高音。
洪亮,宽阔,甜美,亲切,而且那语音里有股让人抵抗不住的魅力。
你得信,你若有一丝不信,你便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不能原谅自己。
让你做什么,请你做什么,建议你做什么,和命令你做什么,或者禁止你做什么,以及
更客气些,同你商榷做什么,而你又不能不做什么的时候,意义其实是一样的,这就是声音
的威力了。
很明显,我被这声音征服了。不过,这声音虽然美妙,但很陌生。连忙请教对方:“你
是谁?”
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是一个烦扰的世界,而声音,是一个最可怕的烦扰源。除了聋子
以外,你的耳朵永远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有老前辈和这位干事的金石之音,也有像老聒
闹树的噪音,像玻璃相划的刺耳之音,也有你东我西的不谐和音。在众多音响中间,还是以
人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