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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娼宿妓。”
“什么?”我这个通常不爱光火的人,顿时间也“气冲斗牛”
了。我不禁回忆不久前老学长W君的名言,权力能使人腐化,钱财也能使人腐化啊!有
什么办法,披衣下楼,来到牯岭街上,肃飒的晚风,还有点冷意。我还想,也许夜深人静,
能够找到我梦中的那个牯岭吧?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夜色,才发现满街都是横躺竖卧的游客,
我不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等我到了派出所,才发现拘押在那儿,等待保释的人中,没有C君那风流倜傥的大个
子,我放心了。这老小子肯定此刻还在什么舞厅酒楼,搂着那个马玛丽在寻欢作乐呢?他们
已习惯了夜生活,凌晨三点,正是他们生物钟最活跃的时刻。
我听到一个角落里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我差点惊叫出来,那张正人君子的脸,
我太熟悉了。虽然有一点凄惶,有一点窘迫,甚至有一点难为情,但却是经常教诲我们的W
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你——”
他没有作声。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眨眼间,你相信过的事物,哗啦一下全部
倒坍的幻灭了。
都市的黄昏
也许我好说话,被抓这趟官差,为一位老先生去当替死鬼。
单位的办事人员说,你打“的”去吧,老外那儿点个卯,咱们不失礼,就行。
我已经好久没听到阿P的消息了,正好借碴用他的车,翻到他的BP机的号码,呼了
他。
不一会儿,他电话打了过来:“有事吗?李先生?”
“也没有什么大事,本来一位老先生答应跟一位老外谈当代小说。他一听邀请别人去访
问外国,而没有邀请他,火了,不去了。”
“抓你大头?”“可以这样说,但具体办事人员是我朋友,只好答应了。你的车要是在
我附近,没有客人,你能拉我一趟吗?公家报销,算包租半天,你干不干?”
“你等着,我就来!”
阿P其实不是专业出租车司机,打草搂兔子,捎带脚的“猫腻”营生。按他的话说,叫
做打枪的不要,是悄悄捞点外快的私活。
白天,他在工厂仓库上班,看管工字型钢、U字型钢。这种大型钢材,一天发不了几
笔,而且都是大宗,安排妥了,吊车作业,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小屋里,看小说,写小说。五
点钟,浴池冲个凉,在食堂买上四两包子,往饭盒一装,登上自行车,就离厂干他的第二职
业。
我是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认识他的,他有车,自然办班的人不能放了他。我就是被他开着
那辆皇冠出租车接我,讲完课,又是他送我回家,一来二去熟起来的。
他把他的BP机号码留给我,并且说:“以后你晚上要用车,就Call我!”
Call,读“拷”,正如Taxi,叫“的”一样,是香港的口头语,现在也挂在北
京人嘴边了。洋货,洋话,洋人,现在是很流行的了。
我很奇怪,“干吗晚上?阿P!”
他诡秘一笑,开车走了。后来,我晚上有活动,Call了几次,才明白了他不容易,
也很佩服阿P的努力精神。
原来,每天晚上,他是驾着他哥哥那辆出租车挣钱,严格说起来,这是不合法的。他哥
是国营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一是可怜他穷,工厂能有多大油水,钢材也没法偷点出来换钱,
老婆孩子也养活不起,他哥同情他,把车借他。二是自己五十出头,开了这多年出租,钱也
赚得差不多了,加之血压偏高,慢性胃炎,便懒得再拼命挣钱,把财路匀给兄弟一些。所以
每天五点,准时收车,往回家开,他弟弟肯定在路口等候接车。
阿P挣这两个钱,也不容易,主要是提心吊胆,出不得一点差错;还得给那些他哥哥的
单位,帮着瞒上不瞒下的人员孝敬一点,堵上嘴。还得给有关方面该磕头的地方,四时八节
送礼,那礼,可不是一个点心匣子能了事的。反正这社会,这年头,就得靠钱打发。
他想得开,“挣多多花,挣少少花,有两个活钱,够吃够活,也就行了。再说——”这
是他最得意的了:“我每天黄昏以后,往车里一坐,接触多少人哇,也算是体验生活吧!”
于是,只要路灯一亮,阿P就满城飞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开的这种皇冠,每公里两
元钱,生意不太好做。
等了好一会,以为他不来了,他的车喇叭才在我家门外响起。
我连忙拿起要给老外介绍的当代小说作品,以及一份提纲,替我们那位没被邀请出国访
问便恼火不见客人的老先生,出这趟公差。一钻进了阿P的车,这时,一股浓艳的法国香水
味,从后座直扑过来;不用说,肯定那位“夜莺”坐在后面。
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你好!”
“您好!”她很客气,但也透出一股傲气。
这位小姐,也是阿P的固定客人,我坐他的车,至少碰上过两回了。
阿P曾经对我说过,“我和这位小姐,算得上是同命人,都是属夜猫子的,天黑以后,
才开始行动。”看来她用他的车,恐非一般的多,从事她这种职业的女性,除非很熟悉、很
知己的人,一般不愿暴露身份的。但是经常在黄昏以后出动的年轻女郎,不让别人这样想是
不可能的。
她是个聪明姑娘,看出我和这位阿P老兄,不怎么见外,她也不回避我。至于她是不是
真正的“夜莺”,或者又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夜莺”,为了尊重,自然不好问个明白。阿P
比较坚信她是“夜莺”,是往老外那儿飞的“夜莺”。我呢?发现她和那些串饭店的打老外
主意的女孩子,气质有点不同。“No!No!”
阿P不同意我的分析。
“她Call你,你总是要去电话的,是公用电话,还是家庭电话?”
“好像是家里,因为接电话的是一位大概得哮喘病的老人,说话很吃力,好半天才吐出
一个字。”
“也不多问一句。”
“No,No!”阿P说,“她马上就接过去了。”
“做这种事,够难的,你听那老人口气,察觉吗?”
“这世界上能有什么完全保守得了的秘密?”阿P挺富有同情心,感慨系之:“女人一
干这个,谁都可以不瞒,生她养她的爹妈,大概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晓得的。而她爹妈又
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晓得呢?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
是这样吗?也许吧!我也有些倾向阿P的看法了。
她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这回是第三次碰上了,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
车内顶灯很暗,她要下车的时候,又不让阿P把车停在明亮的路灯底下;而且,那不同于
“鸡婆”打扮得那么匪气,而是绝对正经的西方妇女穿戴的她,总爱在帽檐下,披一小块极
薄的纱网,所以,只能不太真切地看出她那秀丽的脸庞。
坐定以后,阿P对我说:“很抱歉,李先生,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
“莺莺也Call了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也算是熟人,无所谓的。”我回头问她:“你挺好嘛?”
她点点头,尽量避免跟我交谈。
阿P说:“我先送你,李先生——”
“我不着急的,女士优先,送小姐吧!我晚到一会,还省得跟老外废话呢!”
阿P听我口气,知道我不乐意这趟公差。“既然如此,何必去跟他磨牙!”这时,皇冠
已经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朝东急驶了。
“嘿,老先生没吃着葡萄,便说葡萄酸,你车没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也把那老
外干起来。有什么办法?我认识这个老外,具体接待的人很为难,我只好帮这个忙。”
“又是那种汉学家吧?”
“外国人只要认识两个方块字,都叫汉学家。反正他有外国钱,大家就围上去了。有的
老外还好,有的老外就挺讨厌的了,是不大把麻烦别人,往心里去的。好像有了两个臭钱,
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所有人应该朝他鞠躬似的。”
“主要是有的中国人太没起子了!”阿P说。
我觉得阿P是故意讲给后座的“夜莺”听的了。冲她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残忍,她是靠
老外挣钱的。因为阿P说过,莺莺通常是在那饭店、宾馆、商场以及外交使团聚居地一带,
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下车,然后,就消失了。据他分析,估计她有几个常客,不是商社,就
是公司。很显然,冲她这身穿戴打扮,这判断不会有错。可是为什么怕被人发现?为什么鬼
鬼祟祟?
为什么还端着一个架子?这“夜莺”简直是一个谜。
“阿P,你拉她多久啦?”
“两三个月了吧?每个礼拜五,她要Call我的。”
因为一个人,是快乐,或者是不快乐,或者是很不快乐,旁边的人,倘非木瓜,不可能
完全不感觉到的。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那郁郁寡欢的样子,多一句话也不说。如果她不是
从事这项古老职业的女人,那她这样不快活,为什么?
她始终一言不发,于是她的异常沉默,使车内空气弄得很沉重。
也许能够讲出来的痛苦,算不上十分的痛苦,至少还能得到旁人的一些同情;怕的是那
种不能讲出嘴的痛苦,才是谁也帮不了忙的真正痛苦。我真想找些话,来同她谈,可她总是
把答案凝缩成一两个字,或是,或不,或唔唔来回复你,把自己包藏得紧紧的。
自然,一路无话,到了那高楼林立、洋人聚集的地段,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就从后
座伸过手来,让阿P把车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