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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唐僧肉,你就非她不吃?”W君问。
“我爱她——”
“你找一个比她更浪的女人,不难!”
C君吼了:“我不是种马,拉过一匹母马就能办事的。”
我劝W君,你是属于太规矩的人,太正人君子的人,太一本正经的人,你无法理解的,
也无法体味的,感情这种东西,像海潮似的,涌上来的时候,是无法叫它退回去的。可这位
道德审判官,仍一脸怫然,并嘲弄我们俩是“一丘之貉”,只好一笑了之了。说实在的,我
愿意尊重他的这份感情,更喜欢他的直率。假如,这次是那位总要挽救人的神父,邀我同游
的话,我肯定敬谢不敏的。他也嫌北京的三伏太热,有一个避暑的计划,好像也要到庐山去
的。不过,我真怕他张嘴,咱们一块去?因为,我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没有导师的,但整天
和导师在一起,收紧骨头被教诲着的话,那神经未必吃得消的。正如维生素有益于人体,若
是过量摄取,也会出毛病的。所以我宁肯亲近C君,而对W君敬而远之,这大概也是我这辈
子很难进步的劣根性了。放下电话,就出门截出租车了。
在机场进港大厅里,马玛丽朝我嫣然一笑,那张长雀斑的,显得俏皮的脸上,有着这种
女人,做这种事情时的无所谓羞不羞的表情。据说,女人只要一撤掉防线,就不在乎什么廉
耻了。“把票给我,作家,我去办登机手续!”一面很正色地告诉我,她的先生一定让她向
我问好;还说,务必在这次旅行以后,给他写几篇游记、随笔之类。
当时,我竟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但确实是在替她合法丈夫约稿。“说定了,不要再应别
人。”
哦,天!这正是我最怵发生的事,早先,蒙着一层窗户纸,大家佯作不知,多好!中国
人最善于在这种境界中生活,把一切血淋淋的现实掩盖起来,然后,看见装看不见地你骗
我,我骗你。以后再到她家,我真不晓得怎么面对那个名存实亡的丈夫?
他在业余之暇,帮着编一本在香港出版的旅游风光的杂志。稿费付给港币,还挺丰厚的
呢!假如我写了这次有他妻子和他妻子情人的旅行,以及提供他挑选的沿途拍摄的照片,再
看到他老婆的那些动人倩影时,我猜想不出那该是怎么一个场面?
“你管他呢?”
这是马玛丽说的。
C君插进来,“干脆,你跟他分手得了!”
“不——”
“那你还丢不开他!”
“是这样!”
于是,整个三峡航程,这个话题和那蒙蒙烟雨一样,始终没有停过。本来,“巴山夜雨
涨秋池”,在豪华的游轮座舱里,正是促膝谈心的最佳时机。可这两个人却在那里为他们这
不幸的爱,在交替的痛苦和甜蜜中熬煎着。
“你可怜他!”
“可怜不是爱。”
“这么说,你还爱着他?”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撇下他,我要不爱他,我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呢?”
马玛丽说:“你提的算是个什么问题?我要不爱你,我跟你出来,跟你同住在一个船舱
里?”
“是啊,是啊!”C君嗓门高了起来:“你不能既爱着他,又爱着我,玛丽,不是他,
就是我,你早晚要挑一个!”
马玛丽跳了:“你再这样逼我,下一个码头,我就上岸走人!”马上收拾她的行李。她
干得出,一点不是威胁他,这个女人是一团火,跟她在一起,得时刻小心被这团火灼伤。她
的老公,就是那位戴绿帽子的先生感叹过,她是个蜘蛛女,因为母蜘蛛最后总是要把和她作
爱的雄性蜘蛛吃掉的。作出这样的总结,绝非泛泛之谈。也许正因如此,在股市、房地产业
中冒险成性的C君,才会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的吧?
“别,别——”C君连忙拦住她。“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沉闷了好一会,“玛丽,
这样行不行?想个圆通的办法——”
“又是你的钱!求求你啦!你是富豪,但你不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大款,你能不能不要那
么粗俗,难道你不明白,感情并不是都能拿钱买到的。”说到这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最
好的演员,也未必能有这等上佳的即兴表演。“你以为我日子好过?
我何尝不想舍一头?认准一个目标?不行啊,他有你没有的东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
样体贴的丈夫了!可反过来说,他呢?
那不走运的家伙,下辈子也不会有你的胆量,你的勇气。一个男人在精神上好像先被阉
割了似的,无论他多么善良,多么情意绵长,多么温柔体贴,你跟他在一起,总像吃了冬眠
灵,振作不起来……”
“行了行了!”C君没招了。
“虫子,明白嘛,人要是像虫子一样,只能钻到土里缩成一个球那样活!”她越说越玄
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索性放声大嚎,C君只好把她抱住,安慰着。我走出了他俩的船
舱,才发现神女峰,已经在船后的雨雾之中。
“那是吗?”
“在哪里?”乘客们还在寻找这美丽的神女峰。
其实什么都没有了,雨雾之外,那神女峰在似有似无,似隐似显,一片茫茫的空白里,
可以想象它有,也可以想象它无,想象的自由,就在于你可以想象,一旦落在了实处,那种
严峻的现实,或许带来还不如保留在想象中的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次长江之旅,只有这座未能看得真切的神女峰,自始至终的一份
完美,仍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其他,那些是我曾经向往的名山大川,令人怀古的人文景观,
好一点的,也不过如此罢了,次一点的,便是许许多多的失望了。
更甭说还有简直想不到的丑恶了。
也许我不该饶舌,恩格斯早说过,观点愈隐蔽愈好,写作品是忌讳作者跳将出来的。但
我忍不住要感慨的,要表达出来的,要与读者交流以期共鸣的,就是这种自己把自己脑海里
并不多的美好印象,给败坏了以后,所带来的懊丧。
我真后悔这次长江之行了。
人的一生,其实艰难,唯其如此,好容易编织出的一个美好的梦,理应珍惜。因为相对
于严峻甚至还有点残酷的现实来说,能有一个值得寄寓想象力的所在,要比彻底的绝望,使
人觉得生活不是沉重得可怕。美好越多,丑陋越少,这世界不也多一份希望吗?
滚滚长江,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一幅“神女应无恙”的完整画面了。
到了九江,弃舟登岸,自然是要上庐山的了。这个有钱的C君,令我赞叹不已,不是服
气他的钱多,而是钦佩他挣钱就是为了花钱的哲学。这位老兄,竟然租了一架直升飞机,越
过那四百八十旋的盘山路,落到了牯岭。
“真他妈的——”当直升飞机像只大鸟飘然而上的时候,那机身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在
山林间掠过。我真是又惊喜,又嫉妒,忍不住咒骂我这位发了财的老同学了。“你太狂了!
小心栽死你这王八蛋!”
他也不装假,在机上隆隆的响声中,对我喊叫,“我就要这样活一次!哪怕下一分钟,
我的生命结束。”
那个荡妇马玛丽的双眼,神采奕奕,兴奋地,雀跃地朝机舱外的蓝天,白云,青山,绿
水吼着:“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很令人生厌的,不过,他们毫不掩饰自己,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按他(她)的
活法,坦诚直率地去活,不忸怩作态,不装腔作势,也还是让我多少有一份敬重。
我已记不得《牯岭之夜》这个题目,是三十年代哪位作家写的一篇作品了?我对于这个
避暑地全部美好的印象,都是这篇不知是散文,是小说的作品中得来的。那牯岭街上,应该
是清幽的,寂静的,杳无人迹的,凄风苦雨的,而那些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的建筑物,应该
偶尔有一串两串钢琴练习曲的音符,滑入游人的耳朵里。还应该有小教堂的钟声,雨打梧桐
树叶的沙沙声,流水在山涧里的汩汩声,在黄昏的暝晦中,同一把雨伞下情侣的喁喁声。那
情那景,和我从直升飞机走下,来到牯岭街头的所见所闻,毫无半点相似。
那简直是喧嚣的人海。
我想,也许是C君的这出风头的主意,招来这么多的围观的吧?但极目望去,无论东南
西北,哪个方向,都是人头攒动的红男绿女,挤得满坑满谷,这季节应该有的绿色,竟退避
三舍。我站在那里,真的从心底里感到一种幻灭。一个在脑中曾经是多么静幽的境界,霎时
间,荡然无存。
幸好,夜很快降临了,浓重的夜色,茫然的夜色,固然遮住了美好,但也遮住了丑恶。
住在宾馆的房间里,推开窗户,如果不是那推拭不开的云雾,穿堂入室地游动过来,和夜静
后才能听到的山坡上松涛的呜咽,我分不出牯岭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差别了。
游兴索然的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牯岭之夜。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一
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以为是C君和他的烈马,从什么地方疯玩了回来?
谁知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请问,你们是今天坐直升飞机上山来的么?”
“是啊!”
“你是不是姓李?”
“对啊!”
“你们能不能来一趟?”
“什么事呀?这么晚了!”我一看表,深夜三点了。
“你的一位朋友,在我们这儿,你来把他保回去!”
我马上明白了,该死的C君,一定是喝多了洋酒,和他的情妇,不晓得闯了什么祸?
“到底出了什么事?”
“嫖娼宿妓。”
“什么?”我这个通常不爱光火的人,顿时间也“气冲斗牛”
了。我不禁回忆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