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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记忆里最可怕的一次痛哭。
630
当晚,我便做了一个不幸的怪梦――陶兰一直爱听萧邦,只在临死前,叫我给她放一张莫扎特的四重奏。
我开车去唱片店,路上遇到堵车,我跑上大街,拼命地跑,最后精疲力尽,我买到了唱片,回到陶兰的病房,她已经死了。
我进入停尸间,把耳机带在她的耳朵上,给她听莫扎特,那是她对我的最后一次请求,我永远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就是把她的尸体偷回家,我也要让她听一遍莫扎特。
停尸间很安静,犹如阴间,事实上,是我在听莫扎特,而不是她,我听了一遍,再听了一遍,直到有人把我从她身边拖走。
631
面对绝望,人是必须做点什么的,我当时做了些什么呢?
我写作,这是我的家常便饭。
我记下一些我的和她的只言片语,我认为,这些只言片语很重要,它们在世上存在过,因此,我认为,它们不应该与别的只言片语一样,从世间消失,因为我是一个作家,作家的工作就是留住一些只言片语,不让它们消失掉。
632
"生命有什么意义呢?""比如,爱情。""记住,这爱情不是对我一个人,而是对所有人,是所有生命的爱情,你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爱它呢?即使它不够好,你也只好爱它,因为它才是你惟一的。"
633
"死亡很容易,而生活下去却难得多,你不要怕困难,因为怕也没有用,你得坚持住,如果你都坚持不住,那么别人怎么坚持呢?"
634
"我听到你叫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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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舔我的嘴唇,不然它就会干,还不好看,还不软,你轻轻舔它,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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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碰到我,真是倒了大霉,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哭,还故意让我看到,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你这样一哭,连我都害怕了――我命令你,去死吧,反正你死后我会为你哭的,我一点也不怕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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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吧,命令我吧,说吧。""你把我翻过来,然后摸我的后背,把头放在上面也行,今天晚上,你要枕着我睡,枕哪儿都可以,你可以枕着我一只腿,抱住我的另一只腿,如果我的腿不够粗,我明天拼命长粗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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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嘴还可以,我很喜欢,我不喜欢嘴大的男人,他们更像动物,我脑袋小,最怕大嘴男人,因为他要是想跟我亲一个嘴儿,我就觉得他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再说,我的嘴大,作为搭配,一定要找一个嘴不大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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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还要绿叶扶,这点道理你不懂吗?我要是好看,就一定要找一个难看的男人,不然,我就有被他比下去的危险,笨蛋,这点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当作家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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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倒宁愿我的腰粗些,那样买裤子的时候就会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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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就是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很多男人不会写作,他们就会像一阵轻烟儿似的从人世间飘过,你说他们可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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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写我,就一定要照实写,不要编,要不,我就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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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对我说说情话吧,说说吧,我遇到你,在你这里能够听到情话,真叫我觉得过瘾,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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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是谁?我告诉你,听了以后可别吓破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碎片,记住啦?我是风中碎片,我是和风捉着迷藏的碎片,我和风关系很好,不会相互谩骂,也不会打架,放心吧,我会随风而去,像神仙一样,你别跟着我,你太沉了,风可托不住你,到头来,也会把我给一起摔下来的――听到我的话吗?所以,你不许老想着跟着我,你一没出息,就会害了我,你不想害我,是吧?"她摇头晃脑地对我说着,人醒目,腔调也醒目,妈的!
645
"你与我做爱的时候,想谁都可以,只要你能与我做爱就行,而我,就只想你,我愿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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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在言情小说里写情话吗?""我会。""咱们拉钩。"我们拉钩。
"你要答应我,把你的情话写下来,尽量多写一些,要是男孩子们看过你的书,都学会了说情话,那么以后的女孩就会爱听,听了就会很高兴。"
我们是这么一个拉钩法,先是彼此的小指相互钩上,然后松开小指,再把彼此的无名指也钩上,然后松开无名指,钩上中指,然后是食指,最后连大拇指也要钩一下,要是她觉得钩得好,那么就会让另一只手也钩一遍,然后是小指钩无名指,无名指钩中指,中指钩食指,食指钩拇指,总之,如果想钩的话,就会没完没了地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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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醒时,也喜欢自己,有时到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我是说,她是个自恋狂,她说,她不能干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她要对自己负责,她还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会对不起,那么,她就能同样对不起别人,她还对我说过一件事让我印像深刻,那就是,当她是处女的时候,经常为把第一次献给谁这件事而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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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曾经联手与她的病做过斗争,突然间,我们就做出这个决定,向她的疾病宣战,她决定,她在清醒时决定,不服从疾病的安排,她决定殊死抵抗,她要我帮她。
649
战胜弱小的对手叫做恃强凌弱,叫做欺负弱小,欺负者总把自己说成与被欺负者实力相当,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欺负者在骗人,骗人是可耻的,但是,在人世间,可耻者最终竟能得到认可,得到人们的相信,得到一种虚假的光荣与正确,这是荒谬绝伦的,对此,人们漠不关心,人们喜欢像蜜蜂一样挤在一起,酿制欺骗的蜜糖给自己,人们喜欢假象,喜欢挤在荒谬的尘世之中,以耻为荣,嘲笑弱小的真实,在人们眼里,真实毫无必要,而虚假才是人生的解毒剂,它使人生看起来没有那么艰难,人们喜欢及时行乐,对可怜而愚蠢的乐趣津津乐道,人们就是这样,人们总是这样,人们视真实为毒汁,视他人为毒汁,人们彼此相互看上一眼,然后纷纷死去,人们怨毒的目光在世上久久游荡,人们知道一死,人们假装视而不见,人们知道一种最终的安慰,那就是,人人都会一死,迟早一死,冲动的时候,人们但求速死,懒惰的时候,人们希望把一死拖到最后,人们并不知道,最终,他们会如何,人们的理想多半是现实的,人们喜爱做有关现实的清秋大梦,一旦梦想成真,人们便像大醉一场般的愉快,人们追求那种片刻的愉快,人们就是这样。
人们叫我看不起,我再次说,我看不起人们这样――人人自欺与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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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不回答人们的问题,那些急切而神经质的问题,我一个也不回答,人们应该自己想想答案,每个人都应该想想,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答案,但人们不想,只是在世上现存的几个贫乏的答案间转来转去,更多的人,对问题与答案毫无兴趣,他们嘲笑哲学家,编出有关哲学家的笑话,人们宁可花费时间来写作"市场上的斯宾诺莎",也不去问问斯宾诺莎为何如此,人们对虽生犹死的人没有兴趣,人们紧抱假象不放,那是人们的救命稻草,人们在沉没的时候,手里仍然死死握住那一钱不值的救命稻草,人们就这么一点本领。
我蔑视人们的可怜与软弱,这一点,我已开诚布公地说了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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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走上讲台或舞台,向别人说话,说废话,说连篇废话,但人们爱听这些发言,人们不仅爱听,还自告奋勇地上去讲,人们以为那就是勇气,我不同意这种低贱的勇气,除此以外,人们还忏悔,说自己日益平庸,人们以为,说完之后,就会大吉大利,就会心安理得,人们在扯淡。
我一点也不同意人们这样,即使在我视高尚为粪土的时候也不同意人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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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勇敢的人们,勇敢的人只从事一项事业,那就是追问,他们是职业追问者。
追问什么?
追问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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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就是冒险,就是试图认识自己与别人的生命,这是生命二字的意义,这是人担负的真正的生之使命,追问把人的精神与肉体合二为一,令人绝望,绝望是追问者的战歌,追问者唱着这首战歌奔向追问的战场,与大言不惭的无知以及懦弱的愚蠢战斗到底,当追问者的战火燃着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会被照亮片刻,追问者烧完自己,人世间恢复欣欣向荣的黑暗,黑暗举杯庆祝胜利,当然,黑暗总会胜利,邪恶的黑暗无往而不胜,这是人生第一定律,我为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忧伤,我为追问者掩埋尸骨,用手擦净他们的墓碑,用残花败柳来寄托我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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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肯定,陶兰沐浴在爱火之中,不能自拔。
还可以肯定,陶兰无法逃脱。
更可以肯定,陶兰被爱一劈为二,无法合一。
我为她心碎并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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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唱起战歌,我哼唱绝望,我低声哼唱,然后,我拉着她,或是她拉着我,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生之战场。
陶兰说:"让我有去无回,让你不要伤心。"我说:"让我们在一起。"
我成天疯疯癫癫的,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疯子,也要把她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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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战是祈祷。
这是陶兰的私人意愿。
通过祈祷,我们请求对手的怜悯,我们说出我们的愿望,请对手放过我们,我们仍未爱够,还想相爱,我们要我们的爱完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令人难过,现在,她时常认不出我,在她认不出我的时候,我们无法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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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战打响的时候,我不送她入院,我来治疗她,除了按时服用规定的常规治疗药物,我能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