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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我听见小保姆玉珍的声音,她在向美容小姐打听我的名字。我竖起
耳朵细听,一点不错,是玉珍,我想问玉珍你来干嘛,可是面膜紧绷住我,我唔唔
地用手势召唤她。玉珍奔过来,大声叫道:不好了,小垭姐姐,出事了,杨阿姨被
车撞了,现在送到医院去了!
什么?!我脑子轰地一声,一片空白。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狠命扒着脸上的面
膜。美容小姐上来阻止我,慢点慢点,别把皮肤拉坏了。先动动嘴,动动眼睛再揭!
我顾不得了,三下两下把紧绷在脸上的面膜全扒拉下来,撕扯的疼痛我全然没感觉。
我一把抓住玉珍肩膀,怎么回事?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玉珍眼里含着眼泪说,
我也不知道,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开刀要亲属签字,方伯伯已经赶去了,叫我赶快
来找你!她像放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着这些。
我冲出美容院,脸上还留着斑斑驳驳的面膜。4、5个做“面膜”的,直起身子,
发出惊讶的唔唔声。玉珍在我背后喊着,慢点,小垭姐姐,当心啊!她追了上来。
我赶到医院时,妈妈已经死了,死在手术台上。她是在穿马路时,被一辆卡车
撞上的,手里还捧着我的那条丝绸长裙。路口的警察说,她好像没有看见红灯,也
没有听见汽车喇叭声,径直穿过马路,心事重重的样子。卡车来不及刹车,一下撞
上了。罩着白布载着妈妈遗体的车子缓缓推向太平间。我发疯似地扑上去,拖住车
子。我轻轻掀开被单,看见妈妈的眼睛紧闭,头肿得很大很大,那条白色的丝绸长
裙皱成一团,已被鲜血染红,静静地缩在她的脚边。我喊道,妈妈,妈妈,我对不
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人们使劲把我拉开,恍惚中,我看见爸爸孤伶伶地站在医院
走廊里,像座雕塑。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叫妈
妈去裁缝那里……他一动也不动,半晌,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明明知道的,她
当教师,站了几十年,腿脚不灵了,不轻易出门的……
我愿意接受父亲最严厉的谴责,哪怕骂我、打我,只要能减轻我心里的悔恨,
我绝不计较。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爸爸说了一句这辈子牢牢刺进我心里
的话:也好,你妈妈,她终于不必参加你的婚礼了!
我诧异地望着他,眼泪立时没了。如果作父母的,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抗议女
儿的婚事,这是一种何等强烈的感情色彩!我当时除了惊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父亲在我最伤心时说的这句话,我相信这不是母亲的意思。
很长一段日子,父亲终日不说一句话。殷礼花1万元给妈妈买了一个骨灰盒,在
火葬场安排一个最好的位置存放。父亲不声不响把骨灰领了出来,换了个很普通的
盒子,抱回家,放在床头柜上。有一天,他坐在床上看着妈妈的骨灰盒愣了半天,
忽然说话了:我是因祸得福啊,要是不打成右派,还遇不到你妈妈呢!只要有你妈
妈,哪怕再打成一百次右派,我也心甘情愿!我听了,忍不住又掉泪。虽然我爱妈
妈,我也想妈妈,但是,此时此刻,最最需要妈妈的是爸爸。我怎么才能弥补我的
过失,怎样才能摆脱心中的悔恨?
婚礼取消了,我感到遗憾,我向往的辉煌场面即使再来,也不会和原来一样。
不久,我住进殷礼家,我们已是合法夫妇。
我知道你很想了解我怎么会吸上这个东西,我不能和你细说,真的不能。生意
圈子里有这样的事一点不奇怪。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在非常非常难过的时候,
吸了一支烟,这支烟里有着那个东西,我当时并不知道。但是,这支烟使我一下子
就拥有了天堂!我的大脑充满漩涡,带有梦幻,我的四肢开始发软,像朵云。我无
法形容这种美好的状态,它像幽灵一样深不可测。醒来时,我哭了,我不愿醒来,
我希望永远在那种仙境中。于是,我又去寻找这种感觉,很快,我上瘾了。此后一
发不可收拾。如果说,一开始是为了摆脱失去母亲的痛苦,但是一旦被毒瘾缠上,
我寻求的,只是为了摆脱毒瘾发作的痛苦。我陷入恶性循环之中,痛苦、解脱、后
悔、再痛苦、再解脱、再后悔……永远没有穷尽!这白色的粉末,这可恶的魔鬼,
我知道,要战胜它,只有去死!你说我已经戒了,是的,戒了。进来前,我自己也
戒过两次,可是,没有多久,我又吸,剂量更大。我知道,如果出去,还会再吸的,
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人有我这样大的痛苦,我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
不要问我怎么得到这个东西,我不能说得更多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让
父亲知道。可是,我实在实在很想他,想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如果,如果你能帮
我忙,帮我带封信给他,我会感激不尽。这封信,我已经写了整整三个月了!
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我带着方小垭的信和一个在医药公司买的日本制造的数字显示式血压计,那是
方小垭托我买的,来到他父亲家里。信封是蓝白相间的航空信封,上面写着:新加
坡方小垭托。
要扮演这个角色是困难的。我必须撒谎,把一个悲剧当喜剧来描述。为了增加
模糊性,我编造出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我必须告诉方小垭的父亲,我的这个朋友在
新加坡巧遇方小垭。她在海边沙滩上晒太阳,皮肤黑里透红,看上去气色很好。她
还有几笔生意要谈,在那儿要多待些时间,带回一封信和这个血压计,希望父亲不
要牵挂,保重身体。
我奇怪方小垭很少提她的丈夫,我无法对她的婚姻做出评判。很显然她对我说
的那番话有很多保留。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日夜思念的是她父亲而不是丈夫。
她的父亲太多灾多难了!一个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干部,为一句对领导干部的批评被
打成右派,前妻离他而去,他在农村改造20个春秋。好不容易得到方小垭母亲的爱,
两人一起度过那些清苦的充满屈辱的日子。文革结束后回到城里,当上农机局副局
长,没几年,就到了离休年龄。两位老人恩恩爱爱度着余生。不想,突然之间,相
依为命的人永远离他而去,他子然一身!对这样一个老人,怎能忍心再给他增加新
的痛苦。
在市中心一幢老式公寓的3楼,我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位清瘦的老人站在我的
面前,一头稀疏的白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慈祥中透出威严。
我说明来意。我掏出方小垭的信和礼物,小心翼翼地递上。
他接过信,拆开,很快读了一遍。把信往茶几上一放,抬起头,看着我,一句
话也不说,点燃了一支烟。
我感到心虚。我和他套近乎,我说:“方伯伯,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母亲叫陈
佩珍,是咪咪妈妈的老同事。”
“陈老师?”他的脸色温和起来,“知道,她来过我家好几次,她好吗?”他
起身给我泡茶,问道:“怎么,你知道小垭的小名?”
我说:“是的,那天我代表母亲参加伯母的追悼会,看见她哭昏在母亲的遗体
旁,有人告诉我,这是你们唯一的女儿,叫咪咪。”
老人扬了扬眉毛,那眉毛是白的,微微颤抖。
我连忙改换话题,向他转告我母亲对他的问候,向他介绍我目前的工作,最后
又转到方小垭身上,我说:“伯父,真看不出,你们的咪咪能做生意,听我朋友说,
她的生意做得挺大的!”
“哦,是吗?”方小垭父亲把茶端到我面前,直视着我。
“她信上没说?”我躲开他的目光。
“说得不清楚,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你的那个朋友,当面和他谈谈?”他重新
坐下来,问道。
我连忙说:“我的这个朋友,整天满世界飞,他到上海把信和东西丢给我,又
飞北京了。你要是有信,我可以托他再带,他不久又要去新加坡了。”我急于得到
一封方小垭父亲的回信,以宽慰方小垭的心。这样我可以借机和她继续谈下去,我
的调查还刚刚开始。
“信嘛,我可以自己寄,不用麻烦他了。只是,信上为什么没有地址?”
我用早就准备好的话回答说:“大概咪咪的住址经常变,所以没留地址。”
“那么,你的朋友又怎么能找得到他呢?”他的目光直逼过来。
“他们……生意圈的人,总有办法打听到吧!”我又一次把目光躲开,我能理
解一个父亲想知道女儿情况的急切心情。
“恐怕,在新加坡,是打听不到方小垭的吧?”这回,他逮住我的目光不放。
“你……我不明白方伯伯的意思。”我又惊奇又困惑,愣愣地看着他。
“你会明白的。”他站起来,从电视柜里拿出一卷磁带,塞进录像机,“我想
请你看段录像。”说着,他打开电视机。
我满是狐疑地注视着屏幕。这是一则新闻透视。世界戒毒日那天,电视台在市
戒毒所拍的一组镜头。我的心咯噎一下,提到喉咙口,难道这里有方小垭?不,不
会的,即使有,电视台也会作技术处理。
新闻不长,有3、5分钟的样子。除了张医生,没有我认识的人。放完后,我松
了口气,里面根本没有方小垭。可是,方小垭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个新闻录下来,
而且还要给我看呢?
“你,或者你的所谓朋友,是从戒毒所出来的吧?”他一边倒带子,一边问。
“不不,”我一口否认,“我从来就不知道这个地方……”
倒完带子,他又放一遍。“你仔细看看。”他说。
戒毒对象们正在上课,张医生在黑板上写着什么。镜头转向下面,穿着相同衣
服的戒毒对象一个个闪过。他突然在一个长发披肩的人身上定格,那个女子把头深
深地埋在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