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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文集之文学评论_周作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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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美瑶招安后放免的旅客名单上遍查不见吕鹤生的名字,有人说,看他的文章颇有非圣无法的气味,一定因此为匪党所赏识,留在山寨里做军师了;然而孙团长就职时也不听说有这样一个参谋或佐官。又有人说,或者因为他的狂妄,被匪党所杀了也未可知;这颇合于情理,本来强盗也在拥护礼教的。总之他进了抱犊谷,就不复再见了。甲子除夕记。 

    癸亥孟夏,鹤生。① 

    我为了女儿的事这几天真是烦恼极了。 ——

    ①自主,本是周作人的笔名,据周作人在《知堂口恩录》中回忆,周作人在日本求学时,始终与周围的朋友保持一定距离,给人以“甚是高傲,像一只鹤似的”的印象,鲁迅因此给周作人取了一个“都路”(日本语“鹤”)的绰号,以后周作人即以“鹤生”为笔名。这里假托的“吕”姓“鹤生”其实就是周作人自己;“抱犊谷通信”云云,均是小说笔法。 

    我的长女是属虎的。这并不关系什么民间的迷信,但当她生下来以后我就非常担心,觉得女子的运命是很苦的,生怕她也不能免,虽然我们自己的也并不好。抚养我的祖母也是属虎,--她今年是九十九岁,--她的最后十年我是亲眼看见的,她的瘦长的虔敬的脸上丝丝刻着苦痛的痕迹,从祖父怒骂的话里又令我想见她前半生的不幸②。我心目中的女人一生的运命便是我这祖母悲痛而平常的影像。祖母死了,上帝安她的魂魄!如今我有了一个属虎的女儿,(还有两个虽然是属别肖的,)不禁使我悲感,也并不禁有点迷信。我虽然终于是懦弱的人,当时却决心要给她们奋斗一回试一试,无论那障害是人力还是天力。要使得她们不要像她们的曾祖母那样,我苦心的教育她们,给她们人生的知识和技能,可以和谐而又独立地生活;养成她们道德的趣味,自发地爱贞操,和爱清洁一样;教她们知道恋爱只能自主地给予,不能卖买,希望她们幸福地只见一个丈夫,但也并不诅咒不幸而知道几个男子。我的计划是做到了,我祝福她们,放她们出去,去求生活。但是实际上却不能这样圆满。 ——

    ②周作人的祖母母家姓蒋,是介孚公(周作人祖父)的后妻,原先是翰林太太,后因一度陷入太平军中,曾受辱被遗弃在家。所谓“前半生的不幸”即指此。周作人幼年时期与祖母住在一起,祖母的不幸,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鲁迅小说《孤独者》写主人公魏连是为祖母奔丧,即是以自己对祖母的感情为依据的。 

    她们尝过了人生的幸福和不幸,得到了她们各自的生活与恋爱,都是她们的自由以及责任,就是我们为父母的也不必而且不能管了,——然而所谓社会却要来费心。他们比父亲丈夫更严厉地监督她们,他们造作谣言,随即相信了自己所造作的谣言来加裁判。其实这些事即使是事实也用不着人家来管,并不算是什么事。我的长女是二十二岁了,(因为她是我三十四岁时生的,)现在是处女非处女,我不知道,也没有知道之必要,倘若她自己不是因为什么缘故来告诉我们知道。我们把她教养成就之后,这身体就是她自己的,一切由她负责去处理,我们更不须过问。便是她的丈夫或情人--倘若真是受过教育的绅士,也决不会来问这些无意义的事情。这或者未免太是乌托邦的了,我知道在智识阶级中间还有反对娶寡妇的事,但我总自信上边所说的话是对的,明白的人都应如此。 

    文明是什么?我不晓得,因为我不曾研究过这件东西。但文明的世界是怎样,我却有一种界说,虽然也只是我个人的幻觉:我想这是这样的一个境地,在那里人生之不必要的牺牲与冲突尽可能地减少下去。我们的野蛮的祖先以及野蛮的堂兄弟之所以为野蛮,即在于他们之多有不必要的牺牲与冲突。他们相信两性关系于天行人事都有影响,与社会的安危直接相关,所以取缔十分地严重,有些真出于意表之外。现在知道这些都是迷信,便不应再这样的做,我想一个人只要不因此而生添痴狂低能以贻害社会,其余都是自己的责任,与公众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这又是理想的话,至少现在难能实现,但文明的趋势总是往这边走;或者这说给没有适当教养的男女听未免稍早,但在谈论别人的恋爱事件的旁观者不可不知道这个道理,努力避去遗传的蛮风。 

    我现在且让一步承认性的过失,承认这是不应为的,我仍不能说社会的严厉态度是合于情理。即使这是罪,也只是触犯了他或她的配偶,不关第三者的事。即使第三者可以从旁评论,也当体察而不当裁判。“她”或者真是有“过去”,知道过一两个男子,但既然她的丈夫原许了,(或者他当初就不以为意,也未可知,)我们更没有不可原许,并不特别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我不是基督教徒,却是崇拜基督的一个人:时常现在我的心目前面令我最为感动的,是耶稣在殿里“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的情景、“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我们读到这里,真感到一种伟大和神圣,于是也就觉得那些一脸凶相的圣徒们并不能算是伟大和神圣。我不能摆出圣人的架子,说一切的罪恶都可容忍,唯对于性的过失总以为可以原许,而且也没有可以不原许的资格。 

    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家,假基督教徒,法利赛人和撤都该人等,却偏是喜欢多管这些闲事,这是使我最觉得讨嫌的。假如我有一个敌人,我虽愿意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决不能幸乐他家里的流言,更不必说别人的事了。你们伪君子平常以此为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依恃自己在传统道德前面是个完人,相信在圣庙中有你的分,便傲慢地来侮蔑你的弟妹,说“让我来裁判你,”至多也总是说,“让我来饶恕你。”我们不但不应裁判,便是饶恕也非互相饶恕不可,因为我们脆弱的人类在这世界存在的期间总有着几多弱点,因了这弱点,并不因了自己的优点才饶恕大。你们伪君子们不知道自己也有弱点,只因或种机缘所以未曾发露,却自信有足以凌驾众人的德性,更处处找寻人家的过失以衬贴自己的贤良,如把别人踏得愈低,则自己的身份也就抬得愈高,所以幸灾乐祸,苛刻的吹求,你们的意思就只是竭力践踏不幸的弟妹以助成你的得救!你们的仲尼耶稣是这样的教你的么?你们心里的淫念使你对于淫妇起妒忌怨恨之念,要拿石头打死她们,至今也还在指点讥笑她。这是怎样可怜悯可嫌恶的东西!你们笑什么?你们也配笑么?我不禁要学我所爱读的小说家那样放大了喉咙狠命的叫骂着说, 

    ………… 

    这篇东西似乎未完,但因为是别人的文章,我不好代为续补。看文中语气,殆有古人所谓“老牛抵犊”之情,篇名题作《抱犊谷通信》,文义双关,正是巧合也。编者又记。 

    (1925年2月发表,选自《谈虎集》)



 与友人论性道德书

    雨村兄:① 

    长久没有通信,实在因为太托熟了,况且彼此都是好事之徒,一个月里总有几篇文字在报纸上发表,看了也抵得过谈天,所以觉得别无写在八行书上之必要。但是也有几句话,关于《妇人杂志》的,早想对你说说,这大约是因为懒,拖延至今未曾下笔,今天又想到了,便写这一封信寄给你。 ——

    ①时商务印书馆办有《妇女杂志》,主编章锡琛(1889-1969)字雪村,浙江绍兴人,与周作人、鲁迅很熟。周作人这里故意将《妇女杂志》改称《妇人杂志》,又由“雪村”点化出“雨村”,似有暗示,又系杜撰虚设,是一种“游戏笔墨”,周作人的友人钱玄同也常爱用。 

    我如要称赞你,说你的《妇人杂志》办得好,即使是真话也总有后台喝采的嫌疑,那是我所不愿意说的,现在却是别的有点近于不满的意见,似乎不妨一说。你的恋爱至上的主张,我仿佛能够理解而且赞同,但是觉得你的《妇人杂志》办得不好,--因为这种杂志不是登载那样思想的东西。《妇人杂志》我知道是营业性质的,营业与思想--而且又是恋爱,差的多么远!我们要谈思想,三五个人自费赔本地来发表是可以的,然而在营业性质的刊物上,何况又是the lady’s journal……那是期期以为不可。我们要知道,营业与真理,职务与主张,都是断乎不可混同,你却是太老实地“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虽不愧为忠实的妇女问题研究者,却不能算是一个好编辑员了。所以我现在想忠告你一声,请你留下那些“过激”的“不道德”的两性伦理主张预备登在自己的刊物上,另外重新依据营业精神去办公家的杂志,千万不要再谈为ladies and gent1emen所不喜的恋爱:我想最好是多登什么做鸡蛋糕布丁杏仁茶之类的方法以及刺绣裁缝梳头束胸捷诀,--或者调查一点缠脚法以备日后需要时登载尤佳。《白话丛书》里的《女诫注释》此刻还可采取转录,将来读经潮流自北而南的时候自然应该改登《女儿经》了。这个时代之来一定不会很迟,未雨绸缪现在正是时候,不可错过。这种杂志青年男女爱读与否虽未敢预言,但一定很中那些有权威的老爷们的意,待多买几本留着给孙女们读,销路不愁不广。即使不说销路,跟着圣贤和大众走总是不会有过失的,纵或不能说有功于世道人心而得到褒扬。总之我希望你划清界限,把气力卖给别人,把心思自己留起,这是酬世锦囊里的一条妙计,如能应用,消灾纳福,效验有如《波罗密多心咒》。 

    然而我也不能赞成你太热心地发挥你的主张,即使是在自办的刊物上面。我实在可叹,是一个很缺少“热狂”的人,我的言论多少都有点游戏态度。我也喜欢弄一点过激的思想,拨草寻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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