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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与杜芸的面貌相似,但后来想起她,却总是一幅看不清面貌的侧影,温暖地慈悲地握着垂死之人干枯如鸟爪的手。那温暖与慈悲仿佛阳光一般,让他在恶梦连连的黑夜中品尝到混杂着痛苦的欢喜和希望。
可是,她终究——是鳖灵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想到这里,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等你好起来,我就离开蜀国,你才是蜀国的真正主人。”
“不……”蕙离忽然轻轻地压住了他的衣袖,“难道你不知道,我愿意把一切都交到你手上么?”
杜宇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去,避开了蕙离失望的询问的目光。蕙离的心意,他自然能够体会,却从来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去。“你知道吗,我恨所有岱舆山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因为开明君么?”蕙离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恶神人的冷漠,可是——”她犹豫了一刹那,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开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难捉摸啊。特别是你现在灵力受损,对他更要小心……”
“别说了!”杜宇腾地站了起来,走到百子风铃下,看着那铜铸的鸟喙一下一下地啄着永不可破的铜罩,发出叮叮当当的杂乱声响。“当年正是一瞬间的怀疑和背弃让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断不会再对他生疑了!”杜宇的声调,从高亢中慢慢缓和下来,“别人尽可以怀疑他斥责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
“对他的亏欠,总也弥补得够了……”蕙离的叹息,含着怜爱的责备。
杜宇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远也弥补不了。”
还欠了他什么呢?蕙离没有问,望着他恍如玉石雕凿的侧影,一种淡淡的怅惘浮现开来——如果不是因为感觉亏欠了自己,这个人还会每天都来后宫探望吗?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杜宇转头,正看见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蒙,躬身立在檐下。“什么事?”杜宇有些惊异地问,若非异常大事,鳖灵已可自行决断,断不会差冶蒙到离宫来禀告。
“相国请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蒙并未言明,可杜宇已经从他惶急的神情觉察出事态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离点点头,示意她放心,带着冶蒙出宫而去。
蕙离从床上探起身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门外,唇边牵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细细咀嚼着杜宇这句话,蕙离从怀中掏出那只半圆形的符印,晶莹的玉玦上光影流动,把曾经冷寂的心思一点一点温暖开去。
※※※
湔江发源于昆仑弱水渊,自郫邑城外绕玉山而汇入长江,向来是蜀人赖以为生的重要水系。自蜀王杜宇提倡农耕以来,湔江两岸修建了众多长堤和沟渠,灌溉了天府之国无数良田沃土。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时候,相国鳖灵正摒退了从人,独自一人凝视着滔滔江水。江风吹拂着他的黑袍,溅起无数浪花拍打在他的身体上,然而他整个人却如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动。
“阿灵,怎么了?”杜宇蓦地见到鳖灵脸上的忧色,吃了一惊。鳖灵眼中的金光仿佛完全熄灭了,只余下灰烬一般的黯淡和无望,那是杜宇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三个时辰中,湔江的水上涨了一倍,到今天夜里江水就会漫出大堤。”鳖灵凝视着脚下的水面,努力镇静地说,“照这样下去,几天之后整个郫邑、甚至整个蜀国都会变成一片汪洋。”
“难道发生了什么古怪?”杜宇惊异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见一浪接一浪的江水,静悄悄却又不可阻挡地涌过来、涌过来。“我去上游查看,你在这里等我。”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不置可否的鳖灵,掉头驾云朝西飞去。
从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动的青蛇,泛着一波波银白的鳞光。在那鳞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云头,落在江边。
“果然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然而那短短几个字中,杜宇却听出了无数纷繁芜杂的情感。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边,辟水青兕温顺地伏在地上,轻轻舔着前爪。似乎不经意地,老者随身的葫芦歪倒在地,一股细细的水流不断地倾泻进湔江之中。
“鸣奇仙长!”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边,却猛地被无形的结界阻在三尺开外。“潍繁是我杀的,我任由您处置,但请放过蜀国的其他人吧。”
“我并不要谁偿命,潍繁的魂灵已经转生他处。”鸣奇仙长如同一个垂钓良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体,淡淡道,“只是我的孙儿到死也没有得到的土地,我便帮他毁去。”
“仙长!”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与鸣奇抗衡,急道,“你这样做,天帝也不会答应啊!”
“蜀国早就是被天帝抛弃的地方了。”鸣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是蕙离,都不肯顺从天帝的意旨,现在又怪得谁来?”
“要怎样仙长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问道。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却渐渐聚集起一点银芒。
“我不会放手的。”鸣奇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葫芦,“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办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没有答言,只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时一道银光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结界,击向那不断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间,整个葫芦如同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发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双眼一阵灼痛。他连退数步,终于撑住一方岩石稳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树。”鸣奇仙长冷笑一声,跨坐着辟水青兕飞身而去。然而那倾倒的葫芦,却仍然留在结界中,汩汩地流动着对无能者的嘲笑。
※※※
太阳神羲和六龙的金车已经隐没进淡红的帏帐,司星的神人一颗颗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们缝缀在逐渐铺开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与岱舆山众神之长的鸣奇斗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个声音惊异地响起,“陛下你怎么了?”
是碾冰。杜宇支撑着坐起来,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脱俗的望帝躺倒在烂泥里,任何人都会感到惊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湿了,再不换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冶蒙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迁到朱提山去了,此时恐怕连宫中也没人了。”
“我是神人,怎么会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来。至于衣服,那是归途中灵力不济栽下云头,恰好掉在江水里弄湿的,这么狼狈的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这里很危险,你怎么不随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还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碾冰的神态复有些羞涩,“陛下看见他了吗?”
“阿灵还在这里?”杜宇不无担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无一人。只有轻微的夜风拍打流水的声响,单调沉闷地传过来,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湔江的水逐渐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经开始浸透两岸的田野,时间再也耽搁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灵。”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脱口喊出这个字,继而发现这样对蜀王说话实在不敬,连忙恳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他会照顾自己的。”杜宇仍旧试图说服碾冰脱离目前危险的境地。
“不,他并没有外人看起来的那么有力。”碾冰的语调渐渐伤感起来,“还在楚国的时候,别人都因为他异于常人的眸色而歧视他,欺侮他,他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那个时候他曾对我说,他有一个好朋友会来救他的,可是等了那么些年,却依旧没有人来救他。后来他不再提起这件事,性子也越来越孤介,越来越不相信别人,可是我知道,他还是害怕孤身一个人的……”
杜宇后退了一步,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来掩饰自己身体的颤抖——阿灵在楚国的那些年居然是这样过的!可那个时候,自己只是懦弱地躲藏在对往事的悔恨里,又何尝帮到他一点?直到他走投无路,投入江水之中来投靠自己……
“所以,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夫君,和他在一起!”碾冰说到这里,一贯温柔的眼睛中也迸发出了星辰般璀璨的亮光。
杜宇看着她,那样坚决那样明亮的眼神,只为了她的丈夫而点燃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疼痛,平静地道:“那就跟我来。”
登上大堤,可以看见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处拐了一个弯,拥挤着往下游的河道涌去。此时此刻,连碾冰也可以看出来,如果没有横亘在河道中的玉山的阻碍,江水就能加快向下游泻下,汇入长江,缓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杜宇默默地站好,敛住心神,虽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却不得不拼力一试。他伸手指定远处的玉山,念动了移山诀。
碾冰移开数步,深怕扰乱了他的心神。只见一缕星星点点的银芒从杜宇手中射出,如同一群络绎不绝的萤火虫,向夜幕中越发突兀巍峨的玉山飞去,瞬间织就一张纯银的细网,笼罩了整个山体,异彩缤纷,煞是美丽。
碾冰被眼前奇异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峰被那闪烁的银网托起,一点一点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让出更加宽阔的河道。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闭目感谢上苍,却猛地发现那银网的光亮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惊呼,看着那光亮如同风中之烛,刹那的寂灭后又奋力摇曳而起,几起几落,终于——无可挽回地熄灭在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转回头,正看见杜宇使劲捂住心口,口中鲜血喷洒而出。“陛下!”碾冰大是惊骇,冲上去扶住了杜宇摇摇欲坠的身体,“陛下,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