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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虽然疲惫,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太子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
他抬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无可忍的低声规劝道:“陛下,宜自重。”
他没有行礼,没有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抬手指点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卿卿,这就是你留下给朕的报应是不是?!”
他声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陈瑾被吓得呆若木鸡,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出来,连忙抢入殿上前搀扶。皇帝一把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用手肘倚着书案吃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内室走去。
陈瑾和众内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给朕滚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论死!”
众臣的头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陈瑾的同意后,无声无息的退得一干二净。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还有什么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滚,明日让朕再看见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陈瑾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离去。
皇帝进入内室,反手关好了阁门,摸索着从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趔趄着踏上脚杌,搬开数匣书籍,才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的细长红木钿匣,因为长年未曾移动,满是暗尘。
皇帝怀抱着钿匣,回到书案前,仔细的用袖子将浮尘轻轻抹去。细弱的灰尘在灯下飞扬如烟,往事在灯下飞扬如烟。
皇帝在往事前尘中打开了钿匣,哆嗦着手指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的一瞬,和画卷一同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皇帝一时透不过气来。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时辰,才开始从天杆处展开卷轴,鹅黄色鸾绫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将卷轴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开,湖水蓝色鸾绫的天头露出了,皇帝再次犹豫的将它卷起;惊燕带露出了;黑色鸾绫的锦牙露出了;画心的留白露出了;题跋印玺露出了;画中人的云鬓露出了……无数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现苍老的手指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
皇帝突然大叫了一声,将不知第几次卷起的画轴一展至底。画心中娴雅青春的美人正静静向他张望,向跌坐至地仪态尽失的年老天子含笑张望。云鬓金钗,绿衣黄裳,臻首蛾眉,丹唇凤目,妙笔丹青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皇帝的泪水顺腮滚落:“卿卿,你终究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所以你给朕留下来了这样的报应?当年朕并不知道你对他……要是朕知道的话……”
美人无言的凝视他,眉间和两靥翠钿上的精致描金在案上跳跃的灯烛中明灭,在皇帝波动的泪眼中明灭,笑意不改。
这带着泪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属于他们的一生,一切过往,那些欣喜的,悲伤的;欢愉的,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得偿所愿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会以及爱别离。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要是朕知道的话,朕还是会娶你,朕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美人继续无声的凝望,眼波凝,眉峰聚,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
皇帝越说越兴奋:“卿卿,朕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今生已过矣,来生亦不会,即使来生同今生,不,比今生还要不堪,我还是会寻到你。卿卿,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美人含笑,不言赞成,不言反对。
这态度终于让皇帝满意,他的泪水已在眼中凝干,如同案上的笔墨在砚台中凝干。
皇帝拾起了画卷,温声说道:“那么你和我,就这么说好了。你留给我的报应,我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皇帝轻轻扬手,带倒了案上银釭,看着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势渐高。美人的云鬓、春衫、红颜、笑靥逐渐被高烧情火吞噬接纳,留今生二十年因缘的余烬,蝴蝶一样在斗室中翩飞,沾袖,化灰,成尘。
最后化蝶的是作画者的朱玺和两首题画诗:
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
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卿卿。
乞浆何用访蓝桥,眼底笔下即琼瑶。
萧郎应堪裴郎妒,丹青不灭意不消。
☆、临江折轴
当普天同庆国朝军事大捷,息争罢兵的同时,长州都督枢部尚书镇远大将军武德侯顾思林捐生殉国的消息亦为天下人共知。在最终的决战中,顾氏父子分军合击时,武德侯一路为侧后两翼敌军所困,突围中膝上旧伤突发,坠马后为数支流矢击中。此后副将顾逢恩独自指挥作战,直至五日后方破阵寻回将军遗体。
李明安书写给天子的军报中,关于大捷描述颇为具体,各种数据翔实,然对名将星陨却一笔带过,顾逢恩亦不曾详说,或是不忍之意。然而这并不损国人因感奋、悲恸、景仰而导致的热忱想象。不日内,京中闾里巷间流传的,乃至勾栏瓦肆说唱的,便都是武德侯缨锋蹈刃,一以当百,最终功成身灭,壮烈殉国的悲壮事业。风起云涌,人怨天怒,刀鸣马嘶,泪流血洒之种种细节栩栩生动,说者闻者皆如亲见。
相对起黎庶赤子一般单纯的爱和憎,怀恩和怀仇,欢愉和痛苦,朝廷的情绪便要复杂得多。随着捷报与丧报同时传来,日前的朝势如拨云雾见青天。天子在明知储君已丧后援靠山的情况下,文易坊府,武削宫卫,看来至尊父子数十年的计较,数十年的对峙,数十年的积怨终于一时尽数宣泄爆发。储副犹如秋风落叶,岌岌可危的宿命前景也已不再是之前尚模棱两可的揣测。因三月三日上祀节,例行休沐停朝一日,故直达天听,抑或预备在六日朝会上当面弹劾储君种种不臣行为的奏章与腹稿,也都在喜庆的氛围中开始有条不紊的预备。
他得罪他们实在已经太久太深。在他们看来,廿载家国不宁,争执纷纭,需要有人负责,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对外作战消耗国家几十载积累,至国困民乏,迁延至今日方成功,需要有人负责,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更不要说臣欺君,子逆父,兄杀弟,功高镇主种种不可挽救的移风败俗,礼崩乐坏。天子有拨乱反正之意,怀抱着致君尧舜,且清风俗的目的入仕的他们,不能不顶力支持。
还有,还有,这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顺水推舟。战争结束,这个国家实在需要休养生息,看样子天子与储副已经为水为火,成炭成冰,如此放纵他们再任情任性,风烟虽靖而不靖,忧患似平而未平。他们权衡利弊,必须支持一方,扬弃一方。
得道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
圣人所言,从来未非。
然而他们自以为头头是道,计算精准,却终究不敌天算。他们没有想到,初六日的朝会上,他们不会见到皇太子。他们也没有想到,东宫后宫一个年轻的妇人女子,早于所有人得到了近日来仅次于战捷的重要音讯。
早在二日夜,太子独行入顾孺人阁中,不再虚与委蛇,不再盘缠清算,他明白的告诉她:“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她不问他要去何处,因为知道他的事业,他的人生已与自己无关。所以他自行补充:“是长州,陛下要我前往迎柩。”
即使早已与她不相干,她似乎还是略略吃了一惊,继而回答道:“恭喜殿下——殿下说过,想去那里。”
他点点头,道:“不错。”
长足的静默之后,他接着娓娓而谈:“你知道,贵上攻讦,说我与京卫有染。昨日一早,丧报便到。昨日一早,陛下便收回了东宫卫。我不知道这是兵事息偃,将军故世,他担心我从此再无顾忌;还是兵事息偃,将军故世,他从此再无顾忌。或许,两者都有。他让我出京,不知是害怕我留京会铤而走险,不能留给他彻底整顿的时间;还是忧虑我留京会铤而走险,不能留给他彻底整顿的时间。或许,两者都有。我表兄如今执边,他派我去,是要提防我干预军政;还是要引诱我干预军政……”
他喃喃如同自语:“我不知道他是爱我,还是害我;是护我,还是杀我。”
她敷衍的问话里有轻微讽刺的味道:“那么殿下如果留京,会不会当真走险?”
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不管他的表情和声色多么轻描淡写,这都是石破天惊的暗室密语,她若出首告发,他绝无一线生途。但她脸上挂的是事不关已的神态,口中说的也是事不关已的话语:“这是国家大事,和妾有何关系?”
他笑笑:“我知道,你就当我是太过无聊。”
她看得出来,他不是无聊,只是孤单。他的故人皆已离他远去,屈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经算得上他的深交。
他看着她,道:“我走后,你也走吧。”
此语一出,她始感诧异,问道:“我去何处?”
他道:“我和周午说过了,现下乱成这样,无人会顾及后宫,更无人会在乎你。我走后,让他悄悄送你出宫。你的兄弟,我已经派人查询,眼下虽无结果,然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有缘今生终可怀抱相见之念。五年前,你已误了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她突然呆立,无言以对。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那么,各自珍重,就此别过。”
上巳日晨,皇太子萧定权奉圣旨,在数百金吾卫士的拥护下,赴长州处理善后事,并迎武德侯灵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开下达旨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