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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
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
“雪岩,”德馨又问:“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存在你那里?”
“没有那么多。”胡雪岩答说:“细数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
“这也不少了。”
“晓翁,”心乱如麻的胡雪岩,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你看,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朝廷会怎么办?”
“照定制来说,朝廷就不会听片面之词,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么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说:“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来路不明吧!”
“他历充优差,省吃俭用,利上滚利,积成这么一个数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家伙,你真是‘财神’的口吻,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还不算多吗?”
胡雪岩无词以对,只是在想: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
“文中堂这回怕要倒楣。”德馨说道:“现在清流的气焰正盛,朝廷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来开刀。”
胡雪岩一惊,“怎么?”他急急问道:“会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会的。只怕要罚他。”
“怎么罚?罚款?”
“当然。现在正在用兵,军需孔急,作兴会罚他报效饷银。数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语重心长地警告:“雪岩,我所说的早为之计,第一步就是要把这笔款子预备好。”
“哪笔款子?”胡雪岩茫然地问。
“文中堂的罚款啊!只要上谕一下来,罚银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款了,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不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还的公私款项,不下数千万,又何在乎这一笔?
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因而答说:“晓翁关爱,我很感激,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预备好,上谕一到,当即呈缴。”
“这才是。”德馨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来不及,后天走。”
“哪天回来?”
“看事情顺手不顺手。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
“你早就该去了。”德馨紧接着说:“你早点动身吧!这里反正封典当这件事正在进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当清算的结果,一时不会来催。你正好趁这空档,赶紧拿丝茧脱手,‘讲倒帐’就比较容易。”
“讲倒帐”,便是打折扣来清偿。任何生意失败,都是如此料理。但讲倒帐以前,先要准备好现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势比较缓和,存货就比较能卖得比较好的价钱,“讲倒帐”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势看,越逼越紧,封典当以后,继以文煜这一案,接下来可能会有革职的处分,那时候的身分,一落千丈,处事更加困难,真如德馨所说的,亟应“速为之计”。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说:“有句话叫做‘壮士断腕’,我只有自己斩掉一条膀子,人虽残废,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随你!”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只要你斩膀子,不叫我来动手。”
“虽不叫你来动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不然斩不下来。这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一面点头,然后问道:“ 这回你以上海,预备怎么办?”
“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汇丰银行,作为讲倒帐的准备金。
再要到江宁去一趟。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么紧,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慢慢儿赚了来还,一下子都逼倒了,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螺蛳太太忽有意会,定神想了一下说:“你是说,譬如典当,
照常开门,到年底下结帐,赚了钱,拿来拉还公款,等还清了,二十几家典当还是我们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手只如意、一只手算盘,天下世界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说,“所谓‘慢慢儿赚了来还’,意思是赚钱的事业,先照常维持,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
“这有啥区别呢?迟早一场空。”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声音非常凄凉。
“虽然迟早一场空,还是有区别的。譬如说: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两,典当照常营业,当头有人来赎,可以照二十万两算;倘或关门不做生意了,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三文不值两文,决不能算二十万两,不足之数,仍旧要我们来赔,这当中出入很大。这样子一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
“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做一时的风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在的打算,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
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把他的湖绉皮袍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
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知道,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的七岁男孩,以致官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不放过,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
“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
“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
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倒是好事,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
“你问过他?”
“是啊。不然怎么会晓得?”
“这也许是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
“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问她看。”
“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
“她不晓得。”
“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