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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请刘仲帅发电报了。”
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将烟瘾过足,方又开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门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不会提。”
“只要一个月之内,官款不动,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我在天津的丝,可以找到户头,一脱手,头寸马上就松了。”
“上海呢?”德馨问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许多丝囤在那里吗?”
“上海的不能动!洋人本来就在杀我的价钱,现在看我急需周转,更看得我的丝不值钱。晓翁,钱财身外之物,我不肯输这口气,尤其是输给洋人,更加不服。”
“唉!”德馨叹口气,“大家都要象你这样子争气,中国就好了。”
正在谈着,闪出一个梳长辫子的丫头,带着老妈子来摆桌子,预备吃消夜。胡雪岩本想告辞,转念又想,应该不改常度:有几次夜间来访,到了时候总是吃消夜,这天也应该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问说,“说我请她。”
“马上出来。”
原来莲珠是不避胡雪岩的,这天原要出来周旋,一则慰问,再则道谢。
及至胡雪岩刚刚落座,听得帘钩微响,扭头看时,莲珠出现在房门口,她穿的是件旗袍,不过自己改良过了,袖子并不太宽,腰身亦比较小,由于她身材颀长,而且生长北方,穿惯了旗装,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绣花手帕,一摇三摆地走了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汉人。
“二太太!”胡雪岩赶紧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莲珠摆一摆手说:“胡大先生,多谢你送的东西,太破费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说:“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点来。”
“胡大先生,你不用关照,我扰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顿,四姐请我去陪客,一前一后,起码扰你三顿。”
原来杭州是南宋故都,婚丧喜庆,有许多繁文褥节,富家大族办喜事,请亲友执事,前期宴请,名为“请将”,事后款待,称为“谢将”。莲珠是螺蛳太太特为邀来陪官眷的“支宾”。
“雪岩!”德馨问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话,莲珠先开口了,“自然照常。”她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看!”德馨为姨太太所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指着莲珠,自嘲地向胡雪岩说:“管得越严了,连多说句话都不得。”
“只怕没有人管。”胡雪岩答说:“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也不光是管你。”莲珠紧接着又说:“胡大先生的事,我们怎么好不管,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约了刘抚台去道喜!”
这正是胡雪岩想说不便说,关切在心里的一句话,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应,只听他答了一句:“当然非拉他去不可。”顿觉胸怀一宽。
“胡大先生,我特为穿旗袍给你看,你送我的哔叽衣料,我照这样子做了来穿,你说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这样的程度,似乎稍嫌过分,胡雪岩只好这样答说:“你说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点儿。胡大先生,我还要托你,有没有西洋花边,下次得便请你从上海给我带一点来。”
“有!有!”胡雪岩一叠连声地答说:“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来。”他接着又说:“西洋花边宽细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点来,请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别老站着。”德馨亲自移开一张凳子,“你也陪我们吃一点儿。”
于是莲珠坐了下来,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雪岩,我听说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总知道吧?”
“过了这个风潮,我要好好整顿了。”胡雪岩答说:“晓翁说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莲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为感慨,“这回的风潮,也是我不听一两个好友的话之故。”
“其实你不必听外头人的话,多听听罗四姐的话就好了。”
“她对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这一点,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听得这话,莲珠颇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
不比我们老爷,提到外面的事,总说:“你别管‘。一个人再聪明,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刚才你同我们老爷在交谈的情形,我也听到了这一点儿。”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两处的风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还不晓得。”
“你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来,凡是失面子的事,他从不告诉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风潮一起,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左宗棠。
“为什么不告诉他?”莲珠说道:“你瞒也瞒不住的。”
“说得不错。”德馨也说:“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两江总督部堂!”
这个衔头在东南半壁,至高无上,但到底能发生什么作用,却很难说。
哪知道莲珠别有深心,“胡大先生这会心很乱,恐怕不知道该跟左大人说什么好?”她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是不是请杨师爷来拟个稿子看看?”
那杨师爷是苏州人,年纪很轻,但笔下很来得,而且能言善道,善体人意,莲珠对他很欣赏。德馨只要是莲珠说好就好,所以对杨师爷亦颇另眼相看,此时便问胡雪岩:“你的意思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只怕太缓了。”
“怎么缓得了?发电报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密码本不在这里。”
“用我们的好了。”莲珠接口。
“对啊!”德馨说道,“请杨师爷拟好了稿子,就请他翻密码好了。小妾也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麻烦二太太?”
“怕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地,胡雪岩只有感激的分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馨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
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度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作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亦管得着,犹之乎直未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里,只见阿福掀帘人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借此走到间壁,杨师爷随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作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悬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