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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不知道!”事实上,我拿不准应当作何判断。
六
客人们相互间悄声议论的话题,显然就是十六年前的自杀事件。不过,谁也不愿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倒是不少人向春彦时时投去一瞥。铜婚庆典会场里,弥漫着铜婚庆典上不应有的沉闷气氛。
“我总觉得奇怪……”
山崎君又在对我低语,可他刚说到这里,绢子夫人邻座的须贺副教授站起来了。
“我想稍说几句,能不能给个方便?”
波多轻轻一点头,作为仪式的主持者,遇到意外情况,也许他难于收拾局面了吧。他向须贺投去的视线,其含义不妨理解为“拜托了”。
须贺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把嘴边擦了一圈,方才发言。
“我想说的事情,也许与刚才所谈的事情无关。也就是说,很可能同淑子小姐的自杀毫不相干。不过,我自己虽是在今天第二次听说淑子小姐自杀前后的情况,有件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把它说出来,然后听凭诸位判断。”先前波多先生已经说过,我是通过现在的波多夫人,才与波多先生交为好友的。
就是说,波多先生在担任淑子小姐的家庭教师期间,也为近江夫妇所看中,于是同小姐订下了婚约;而我则是因为父辈之间有同乡之谊而互相交往,同如今的波多夫人建立了感情。
又由于淑子小姐与波多夫人亲如姐妹,所以我和波多先生有时在晚会上相会,有时还一同去滑雪。这样我们两个男子便友好起来。我和波多先生,虽然分别是经济学部和文学部的学生,但都是毕业于同一所高中,并非素不相识。加之我们对当时的日华事变都持怀疑态度,两人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这些情况,把我们拉到了一起。后来我们从大学毕业了。
我留在大学院内,波多先生则前往静冈县的中学赴任。
不过,他大致上每周回一次东京,同淑子小姐和我们这些人会面……波多先生就任中学教师,未必是出于自己的本愿,其实他是一心想着文学的,但为经济所迫,只得去当教师。不过,波多先生有什么意见?至此为止,我都没有讲错吧?“波多听了这句提问,又和刚才一样点点头。会场里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原来的井然秩序。大约是须贺那娴熟老练的授课式叙述,吸引了满座的注意。
须贺说到这里,为了润润嗓子,喝了一口啤酒。接着,又用那条手帕在嘴边擦了一圈。
看来这是他说话时的习癖。”可是……“可是在四月末,须贺的寓所遭到特高课警察的搜查,其结果,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嫌疑,将须贺逮捕入狱。主任教授前往警察局和警视厅特高课等处询访,为他多方奔走。然而,警方声称在他的寓所查出了相当确切的证据,据此断定须贺为共产党重建小组的成员,因而无论如何不肯将他释放。
然而我确实既非共产党的重要人物,也非一般成员。关于那个证据,我本人也毫无印象。警察对我严酷审讯,叫我说出同志的地下活动点,交代共产党重建计划。特别是,他们拿竹剑猛击我的腰根等处,后来每到冬天便犯神经痛。可是拷问来拷问去,我自己确实一无所知,他们也无可奈何。后来又对我说:“只要你肯写背叛书,姑念初犯,可以不予起诉。”这真是狗屁不通!一开始就是无事生非,何况背叛得提出保证,要提供组织情报,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背叛了。就这样,从四月底开始,那一年里我被解押转送到一个又一个警察局,和如今这位波多夫人的恋爱关系;也不得不彻底解除。“说到这里,须贺似乎不胜悲凉之惑。一辈子独身度日的学者并不少见,须贺就是独身至今的一人。我想道,须贺氏独身不娶的秘密,原未竟是这样的苦衷!
“不过!关于那所谓证据,我还没有谈到。那既不是列宁也不是马克思的著作,只是凯因斯一般理论的译本。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话是可以相信的。当时由于警察无知,确有把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误为马克思的著作抄收禁的笑话。不过,因为藏有凯因斯的著作而遭逮捕的事,我还是初次听说。须贺看到自己的话在席间产生的效果,似乎非常满意。
他休息片刻,面浮微笑;从此可以看出,他毕竟是大学的教师。”诸位感到惊讶是很自然的,不过,尽管战时的日本,警察无知而又疯狂,但因凯因斯的书籍而抓人却似乎是不可能的。其实其中另有缘故。而就是这一点,我觉得可能与淑子小姐的自杀事件有关。啊,我并非说肯定有关,只是刚才我想到了有这种可能。“须贺又以啤酒润喉。
山崎君对我轻言细语:“那自杀事件,难道与思想问题有什么瓜葛?这话越说越奇了!”我也拟出了给周刊杂志发表的新闻小说的标题;《为思想殉身的一位少女》;其副标题是《事隔十六年澄清的自杀之迷》。
七
“我从事情开端按照顺序往下说吧。我被捕的那一天是四月三十日,正好是靖国神社例行大祭的日子。早晨六点左右,警察来到我的寓所。他们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嫌疑罪为由搜查住宅。我自己作为见证人,自始至终在一旁观察搜查情况,警察共有三名,他们把书箱里的书籍取出几本,进行检查。检查的方法,是把书本一页一页地对着窗户透视。我对这种行为莫明其妙。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架式。我这人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实干派,虽然思想上与马克思主义共鸣,却没有多与实践活动。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可是,有一名警察正在检查第十本书时,突然叫唤其余的两人。按着三个人凑到一起,查看那一本书。我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他们不许我靠近。不一会儿,其中一人把抄查物件产收领证交给我。那上面仅仅登记了上面说过的那本凯因斯的著作。自然,我当场就问了为什么要没收那本书,他们只是莫名其妙地嘿嘿冷笑几声。而且,叫我自愿随同他们上警察局去。所谓自愿随行,言外之意就是对我暗示:如果拒绝,便要将我紧急逮捕。他们还结我戴上了手拷。
那一天的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一口气就讲了这么多!往下扼要一些说吧。”到了警察局,审讯人员冷不防叫他供出共产党重建计划,须贺不解其意,便反问警察。对方喝道:“别装傻!如此简单的暗号,警察一看就懂!”审讯员把一本书扔到他眼前,原来就是那本凯因斯的著作。“根据警官的说明,我把那本书一页一页地透视。看出有些活字刺了小小的针孔。
再把刺了孔的文字连缀起来一读,我自己大吃一惊!有了这段文章,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罪名对我起诉,我是无法开脱的。其内容只是见过那一次,已经记不准了。大意是:组织干部将从九州方面秘密入境,近期进京,必须与其取得联系,并印制反战传单,此外还指定了接头她点。
我一时目瞪口呆,这件事我一无所知。就连书上有针孔,由于我粗心大意,也不曾发觉,审讯之余的时间,在拘留所里,只要得闲,我就苦苦思索;这种带有暗语的书籍怎么会混到我的藏书里面呢?如果那本书是在旧书店买的,好歹能够解释清楚,对于警察也能提出反驳。然而那明明是一本新书,就是对自己我也不知应该如何解释。”“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有误会。此话离题了,不过我还是想把自己的推理说出来,供诸位参考。我的推理如下:出售这本书的书店里,有位店员或老板是个共产党员。这是前提。
他打算在他的同志出现在书店时,递交这本带有情报的书籍。恰逢其时,我到了书店,或者是因为我的长相很象接头人,或者是因为老板外出不在店里,不知内情的店员把它误卖给我了。反正是由于这类原因,这本书才误传到我的手里。
“不过,诸位自然也会发现,我这种推理是有破绽的。这很简单;我藏有凯因斯的这本著作,警察怎么会知道的呢?这一点,在我获释以后——不,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个疑团。”“而在今晚,席间得知了许多往事,这疑团变得更大了。
这很明白:淑子小姐的遗书,和我的案子中出现的物证,都是出自同一种手法。淑子小姐是在我坐牢期间自杀的,而我获释以后,在乡下隐居约两年之久,对于淑子小姐的遗书——事也是毫无所知。然而刚才听了那一番话,我便独自沉思,二者出自同一手法,究竟纯属偶然,还是另有原因呢?我寻思这与淑子小姐的自杀是有关连的,于是斗胆说出自身的往事,提出这节外生枝的疑问,不知诸位作何想法?敝人愿闻一二。”须贺副教授说罢,复用手帕拭嘴,弯身落坐。他的话音刚落,客人们便开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喁喁细语。不一会儿,嗡嗡声渐渐增大,交为一团嘈杂。
八
“刚才须贺先生所说的疑点,不是很容易解释清楚吗?”说话者是柳原英一。他既是属于“门派”的批评家,又以《门》派文学活动的理论家而为世人所知。他的头脑特别敏锐,这一点享有盛名。据说即便是貌似不合理的事情,经过柳原论证,也能顺利地合理化。
此时,柳原摘下眼镜,以右手揉挤两眼之间的部位。不象别人一样起立发言,仍然稳坐不动,口边浮着腼腆的微笑。
“我是这样想的。那自然是共产党的情报,不过那种书籍。一本本地买下来,代价可就大了。每周买一本,要花两百元——哦,当时是一至两元吧。累计起来,就是很大的数目。所以,接头人一定是在书店当场读取了情报。
也许照规定是必须买定的,这是为了不留证据。可是偶然也有缺钱的时侯吧。这种时候,就只好当场读取了事。总之,那本书是在接头人当场读取情报之后,作为废物留在书店里,又由须贺先生买去了。这,就是我的想法。至于警察的消息来源嘛,可以这样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