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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翊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伏地叩首说:“兹事体大,儿臣怕自己担不起来,想请父王归政。”
白帝不言语,定定看着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来,不由得低垂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说,“难道你弄乱了这一摊子,就打算甩手不管了?”
邯翊一颤,忙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复杂,“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个担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翊儿,你不必过虑。其实……”
他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他又说:“反正,只要懂得识大体,就绝不会出大的错。你明白么?”
邯翊说:“儿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阶上,站了一会。
六福见他仰着脸,呆呆望着天边,便试探地叫了声:“公子?”
邯翊恍若未闻,良久,仿佛喃喃自语地说:“今天还是这样的好天气,可说不定明天又是一场风雪,谁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声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说:“公子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这么说,就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说,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贫!”
转瞬,却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话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就一点儿也不明白”?
萧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与闻,邯翊独自思量,毫无头绪。
正在书房闷坐,门上来报:“兰王来了。”
迎到庭中,就见兰王摇摇摆摆地进来,手里提了只精致鸟笼,里面的小鸟儿,毛色金黄,颈上一圈翠绿。
邯翊笑问:“天寒地冻,小叔公怎舍得带宝贝出来?”
兰王一哂,说:“你还不如瑶英那个小丫头。玉环莺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说着,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断地讲起莺儿的来龙去脉。
邯翊却有些神思不属,兰王说些什么,渐渐充耳不闻。
忽听他提高了声音叫:“邯翊!”
方才惊醒过来,报歉地笑笑:“小叔公,说了什么?”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桩大事,小叔公只怕还不知道。”
兰王淡淡地说:“文乌的事情,对吧?”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着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你的聪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时候,我觉得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何况是在你府中,掉根针你老子都会知道的地方。可是这话,我还是得来跟你说。”
兰王的语气异常阴沉,“从子晟踏进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这些年他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可是邯翊,你要记着,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还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问:“我做了什么?”
兰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声虎头蛇尾地消散在一声叹息当中。“所以我非得来跟你说这话。”他说,“我不说,只怕没有别人能说。文乌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还是误打误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惊,“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能动嵇远清,谁都能动他,唯独你,绝对不能动他。”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嵇远清的来历?”
邯翊想了想,说:“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兰王说:“错也不能算错,他跟鹿州嵇家,是亲戚。只是他家原在东府,还是先储在的那次东乱,他家就倒了。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又发迹,你知道是为什么?”
邯翊摇了摇头。 兰王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会,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历,就明白了。”
官员的履历,吏部都有存档。送走兰王,邯翊便命人取了来。
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页,写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鲁安郡守。”
仿佛屋里的火盆同时熄灭了,寒意袭来,身子一点一点地冻住。连思绪也像是同时僵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页履历,悄无声息地飘落。
那年大概是七岁,和栗王家的孙子吵嘴。
堂兄说:“你神气什么?你又不是你爹的亲儿子!”
邯翊瞪着他的堂兄,一瞬时栗王的孙子或许以为他是惊住了,然而不过是下一瞬间,邯翊便扑到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堂兄身上,不顾一切地拳打脚踢。
大约是事起仓猝,栗王的孙子给吓呆了,周围的侍从们也吓呆了,毫无反应地看着他被痛殴。直到邯翊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他惊惶失措地哭喊起来,宫人们才一拥而上,分开了两个孩子。
事后白帝追问缘由,没有人敢说出实话。
那件事,就当成两个孩子的胡闹,不了了之。
可是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很多事。那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偷偷地问过乳娘,乳娘当然不敢说。可是她越是闪烁其辞,他越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时起,他觉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虞妃进府的时候,带来一个孩子,叫小禩,听说是拣来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跟小禩一块玩,他总不大乐意,觉得他是个野孩子。这时他却觉得,自己也一样。
他很留意周围人的只言片语。虽然都瞒着他,但是只要有心,没出几年,他也就明白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贬到江州鲁安,他娘一直跟着。患难之情,也就顾不上什么身份悬殊,他的生父世子阖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双双暴亡了。
据说,是食了坏掉的鱼。
算起来,那时他娘怀他,不过五个月。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娘不见了。都道她是卷财跑了,哪知过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晓得她这一路如何行来,到帝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憋着一口气,要说最后几句话。
“圣上,幼儿无罪。他爷爷和他父亲,有再大的过错,毕竟与他无关。求圣上看在他过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脉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条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后只剩下这一脉骨血。
天帝动容,当即应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无人敢亏待他!”
他娘强撑到此刻,就为了这一句承诺,因此话一入耳,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医治,但是太迟了,勉强拖延数日,就咽了气。
事关天家血统,便借助神器,滴血认亲。确认下来,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迈,这个小小孤儿,该交给谁抚养?
结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刚刚伤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丧一子为由,奏请收养这个孩子。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亲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内廷司的存档,才知道传闻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离开帝都,去了东府。
现在想来,若不是虞妃的临终遗言,和瑶英一病,他也许一世不会再回帝都。
偶尔,他会想,为何他娘颠沛流离几千里,非要将他交给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谁?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内,双双暴死?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愿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鲁安郡守是嵇远清。这句话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不断轰响,挥也挥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该喝,他怕喝醉了,会憋不住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他心里像窝着一把火,滚烫滚烫地,煎熬着他,好像整个人都疼得要缩成一团。
他用酒浇那把火,可是火越烧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他。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秀菱,略带忧虑的眼睛。
他想夺回酒壶,可是他的手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恼起来,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秀菱挣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去告诉他好了,你告诉我这些年如何亏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听他话?你听话所以你帮着他来盯着我的,对不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清。他顾自不停地说着,似乎要把心里那团火,全都发泄出去……
醒来是夜半。